最早電話是老豹打來的,後來小凱也給鄭凡打了一個電話,趁著這會兒正是暑假期間,他們準備一起去上海看望導師張伯駒,張伯駒老師住院了。
離開上海兩年後,故地重遊,他們已是外鄉人,走在上海的馬路上,心裏發虛,他們像是非法闖進了人家的菜園準備偷菜。上海還是那個上海,心情卻不是以前那個心情了。
鄭凡、小凱、老豹到華山醫院撲了個空,醫院說他們來看望的當天上午張老師已經出院了。
張伯駒教授已經退休,這個一輩子跟屈原為伍的老知識分子退休後,在一個民間的“國學訓導中心”義務講授《離騷》、《論語》、《孟子》,中心主管是一個台灣人,他要給張伯駒薪酬,張伯駒說他是來跟學員們談心的,不是來掙錢的,“國學中心如果收學員費用,我就不來教;如果給我薪酬,我也不來教,我有退休金。”果然在張伯駒教授的堅持下,國學訓導中心成了一個麵向城市白領的義務教育機構。張伯駒教授像是先秦時期的孔孟一樣,在“禮崩樂壞”的時代裏企圖用傳經布道的努力來實現“天下歸仁焉”的社會理想。
然而張伯駒教授住院並不是由於義務教學勞累引起的,而是他的兒子兒媳吵架將其氣進醫院的。張伯駒教授夫人已去世十多年,兒子小張從小就討厭讀書,在華東大學成教院混了一張畢業文憑後,好不容易才在街道辦謀了一份衛生專管員的差事,收入不高,當然也就買不起房子,結婚後住在老父親張伯駒教授的一套三居室裏,按理說,三個人住三居室在上海差不多近乎於奢侈了,可兒媳卻不懂得珍惜,張教授兒媳是街道裏弄小市民的女兒,沒正式工作,早先在花店賣過花,長得像花一樣的兒媳嫁過來後的主要任務就是跟丈夫吵架,吵架的時間就像《新聞聯播》一樣固定,即張伯駒教授一進家門兩口子準時開吵,一開始張伯駒以為利用吃晚飯時間吵架是為了提高效率,既吃了飯,又吵了架。可漸漸地,張伯駒教授發現有點不對味,隻要他不在家,小兩口好得恨不能共吃一個碗共喝一口水,聽到張伯駒教授敲門了,兒媳馬上就對丈夫破口大罵,“你這個小癟三,要錢沒錢,要房沒房,我嫁給你,倒了八輩子黴!”張伯駒教授每次都用“克己複禮為仁”的語錄教導他們,可一點用都沒有,有一次,張伯駒教授用鑰匙輕輕開了門進去,正在廚房往丈夫嘴裏喂西瓜的兒媳,一見公公進來了,啪地一聲將西瓜扔到丈夫小張的臉上,“你這個窩囊廢,娘老子不貼你錢,自己又掙不到錢,還整天想著吃西瓜。”張伯駒教授終於聽明白了,原來這兩口子早就聯手玩起了“打草驚蛇”、“假道伐虢”的遊戲,是想借此“聲東擊西”的手段把張伯駒教授趕出這套房子。
一天,忍無可忍的張伯駒教授將兒子兒媳叫到客廳準備對他們進行國學教育,“知恥者而後勇,你們知道什麼叫做可恥嗎?”看著麻木不仁的兒子兒媳,老人急火攻心,血壓驟升,一頭栽倒在地。
鄭凡、小凱、老豹去學校看望張伯駒,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鍾了,他們事先沒有打電話,直接到張老師家,輕輕敲門,開門的是張老師兒子小張,小張見是以前的幾個研究生來了,就很客氣地做出請進的手勢,他小聲地說我爸今天剛出院,已經睡了,鄭凡他們說那就不進去了,明天再來。
鄭凡、小凱、老豹三人住在校內的浦江賓館,得知他們是本校畢業的研究生專程來看張伯駒教授的,仁慈的賓館經理說難得還有如此有情有義的學生,於是當場給他們打了六折。三人聚到一起,讀書時的氣息死灰複燃,他們辦好入住手續,走進籠罩在黑暗中的校園。由於放暑假了,校園裏寂靜得像一座劫後餘生的墓地,有迎麵撲來的蟲子撞到了鼻梁上,而沒有一個人與他們擦肩而過。他們走到自己曾經住了三年的研究生院宿舍樓下,裏麵黑咕隆咚的,一樓看大門的徐大爺正在傳達室裏看電視,見到鄭凡他們三位,很是激動,徐大爺請他們進屋喝水,鄭凡他們都說謝謝真的不渴,老豹給徐大爺敬了一支煙,又點上火,然後才離開,這種黑暗中的相遇令人感動。
在校園漫步的感覺如同跟離婚後的前妻重逢,感情相當複雜,在上海失戀過的小凱冒出一句,“我要是國家一把手,就把全國所有的房子沒收充公,然後根據家庭人口和工作地點,實行全民租賃。房屋私有化是全人類文明進程中的一大敗筆。”
看不清黑暗中的表情,老豹說,“有意思。怎麼想起這個話題來的?”
鄭凡說,“小凱在上海受過傷,不就是沒找到工作,又沒有房子,才失戀的。”
小凱說,“張老師為什麼住院,完全是他兒媳想霸占老人家的房子,才找茬吵架,妄圖趕走張老師的。”
一處蒼白的太陽能路燈光照亮了老豹蒼白的臉,“我他媽真想把張老師忤逆不孝的兒子揍個殘廢。”
鄭凡說,“張老師一生致力於用中國傳統的士大夫精神來感染和影響社會,可自家屋簷下的兒子兒媳成了第一個叛逆者,這能說是張老師的失敗嗎?”
老豹說,“當然不是。這是我們整個社會的失敗,還沒來得及跟你們說,我已經辭職了。”
鄭凡和小凱驚得麵部肌肉全都僵住了,問為什麼。老豹說自己因為看不慣城管專門打無權無勢的老百姓,就私下裏偷偷地給書商寫了一本書《中國城管調查》,書商給了他五萬塊錢稿費,出版後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連美國之音都報道了,雖說他用的是“小城飛刀”的網名,可政府還是很快調查清楚了老豹是扔出這枚炸彈的肇事者,查明真相後,政府派了一位相貌和語言都很溫和的領導找到老豹說,“你看是你自己辭職呢,還是由我們開除公職?”老豹說,“還是我主動辭職吧,我鄉下老母親和鄉下妻子沒見過世麵,她們要是知道我被開除了,一時想不開會跳河、上吊、喝農藥,那樣就是家破人亡了。”政府“以人為本”地批準了老豹辭職。老豹說他看望過張老師後就要去北京,那裏好幾個書商約他去談《中國城管內幕》的書稿,有一個盜版比較著名的書商已經出到十萬了。小凱說他在網上看到過這本書的報道,但他沒想到“小城飛刀”就是老豹,鄭凡說他這兩年就沒上過網,自己像是一件出土文物。鄭凡和小凱都安慰老豹說沿著這條路往前走,完全有可能越走越寬廣,眼見著你已經成作家了,很了不起。老豹也比較盲目樂觀地說,將來時機成熟了,他要寫一本《驚天一跳汨羅江》,把屈原投江的故事寫成一部長篇曆史演義,“我覺得,目前全國寫屈原傳記的沒人能超過我,明天我要向張老師宣布這一偉大的計劃,你們到時候給我幫著鼓吹鼓吹!”
第二天三人看望導師的時候,鄭凡拎了了一斤“太平猴魁”茶葉、老豹揣了三包真空包裝的四川“火鍋調料”、小凱提著一床細蔑涼席,這是他們來之前就約好了,帶一點各自家鄉的特產給導師。都知道張老師的脾氣,所以送花籃之類華而不實的世俗情調他們連想都沒想過。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張老師對三個弟子聯合登門看望異常激動,他身體看起來有些虛弱,但精神上卻如同一個失魂落魄的父親找到了失散兩年的三個兒子,說起話來居然像上課一樣振振有詞,聽了三人畢業後的情況彙報後,張老師點評作業一樣一絲不苟,他說鄭凡研究黃梅戲藝術,可謂學以致用,用得其所;小凱教書育人,傳經布道,與鄭凡是殊途同歸;老豹側身城管,學非所用,斯文不在,幸好如今壯士斷腕,改弦更張,他不無得意地說,“驚天一跳汨羅江》將會成為楚辭研究的一個重要收獲,國內的屈原評傳至今沒有一本像樣的,你若需要核實資料,盡管找我。書名最好就叫做《屈原評傳》,不要商業味太重!”張老師並不知道,這就是一本為商業寫作的書,張老師也不知道鄭凡在外兼職掙錢以及為假藥設計廣告被審訊了一夜的相關細節,至於小凱因為貧窮娶了一個找不到工作的女學生做老婆還有鄭凡在網上賭來了一個老婆的事實,更是一點蛛絲馬跡都不能流露出來,學生給老師彙報生活就像下級給上級彙報工作一樣,報喜不報憂,甚至不惜弄虛作假地追求麵子工程。
中午在校內浦江賓館餐廳,三人聯合請導師吃飯,以答謝張老師在畢業前為他們送行的那頓最後的晚餐,因為都知道張老師是被兒子兒媳氣到醫院的,既然沒在醫院看到老師,於是他們三人就說是趁著暑假過來看看老師的,沒有一個人提起住院的事,張老師也不提,好像住院這事從來就沒發生過一樣。這樣一來,吃飯的氣氛就很輕鬆愉快了,他們甚至在飯桌上討論起了屈原如果不跳江的話有沒有重出楚國政壇的可能。快要吃完的時候,張老師兒子小張滿頭大汗地趕過來了,鄭凡他們招呼小張坐下吃飯,小張坐下來拿起筷子,沒夾菜,而是懸在半空,他對著老父親張老師斬釘截鐵地說,“爸,我是下定決心了,堅決離!老子永遠比妻子重要。”張老師將一個盤子推到小張麵前,王顧左右而言他得說著,“紅燒野鴨的味道做得很好。”
鄭凡他們三人裝聾作啞,像是沒聽到,他們在討論著上海即將到來的一場台風將會刮倒多少戶外廣告牌。
張老師被小張接回去後,鄭凡老豹小凱三人下午去上海灘盲目地轉了半天,明天一早就要各奔東西,晚上由鄭凡請客到城隍廟吃小籠湯包,算是兌現兩年前的承諾。吃完湯包,他們滿嘴流油地走在城隍廟依舊燈火輝煌而俗豔的街市上,在聚寶齋門前,三人很自然地聯想起了兩年前的那一幕。
鄭凡觸景生情地問小凱和老豹,“你們說,那位栽贓我們偷狗的女人此刻在哪裏呢?”
小凱浮想聯翩地說,“在上海的某一豪華公寓的客廳裏,她的身邊圍繞著一群狗,此刻她正在跟一群狗討論為什麼如今好多人活的不如一條狗。”
鄭凡說,“跟狗是討論不出什麼結果的。她還跟那個皮具商老頭睡在一張床上嗎?”
老豹自以為是地說,“我敢打賭,此刻她正躺在另外一個男人的懷裏。”
鄭凡說,“也許在那個夜晚之後,她幡然醒悟,離開了那個頭發很少的老頭,自己獨立謀生,就像小櫻一樣。”
老豹和小凱不知道小櫻是誰,異口同聲的反駁說,“別想得太美了,這樣的人要是有獨立的人格,早就跳黃浦江了。”
老凱補充道,“誰他媽都想過不勞而獲的日子,無可非議。”
在一個金銀首飾櫃台前停住腳,他們就兩年前女人的出路爭執不休,櫃台裏的營業員卻自作多情地問他們,“先生,看看香港新到的幾款首飾!”
鄭凡問了一句,“有純正的德國獅子狗賣嗎?”
營業員愣住了。
市黃梅戲藝術劇院七一晚會上別出心裁地將歌曲《黨呀!親愛的媽媽》改編成黃梅調,據說一個從北方調過來的市主要領導聽了後相當興奮,這位從來沒聽過黃梅戲的市主要領導說這是黃梅戲改革取得的重要成果,要求黃梅戲藝術劇院改編一係列主題積極向上革命歌曲,包括許多根本就不適合黃梅調演唱的《紅星照我去戰鬥》、《怒吼吧,黃河》、《青藏高原》之類的。市裏主要領導召集文藝界黃梅戲著名演員和專家開會研究改編曲目,並且準備國慶節送一台黃梅戲革命歌曲演唱會到北京,藝研所所長郭之遠和作為黃梅戲研究青年專家的鄭凡應邀參加會議。
所裏沒車,他們是坐出租車去的。車上,鄭凡問所長,“郭老師,您說我是講真話,還是講假話?”
郭之遠想了一會,“真話講一點,假話也要講一點。”
鄭凡說,“我說話的底線是,不講假話!”
所長說,“那你就不要發言,帶著耳朵聽就是了。”
鄭凡說黃梅戲屬於南方的民間戲曲,曲調柔軟中庸,不適宜高亢激越的演唱,“我聽過柳燕燕的黃梅調《黨呀!親愛的媽媽》的錄音,黃梅調一演繹,親愛的媽媽就成了沒牙的奶奶,甚至是瞎了眼的外婆,糟糕透了!”
柳燕燕也去參加了會議,會上一派讚美之聲,都說黃梅戲因此煥發了青春,走出了新路。鄭凡聽得牙疼,他打開手機給柳燕燕發了一條信息,“江青要是還活著,肯定能看上你!”
柳燕燕回了一條信息,“你出來,我找你!”
鄭凡和柳燕燕在會場上對麵而坐。柳燕燕出去後,鄭凡也出去了,一般說來,逃會者必須要做出上廁所姿勢,抽身動作迅速,出門刻不容緩。在會議室外麵的走廊盡頭,柳燕燕和鄭凡這兩個都沒上廁所的人碰麵了,鄭凡以為柳燕燕肯定會對他不友好的信息進行反擊,沒想到柳燕燕神閑氣定地將一本邀請冊遞到鄭凡手上,“明天晚上七點半,我的個人專場,江淮大戲院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