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世界變化快(2 / 3)

鄭凡接過邀請冊,“黃梅戲專場,還是黃梅調革命歌曲專場?”

柳燕燕說,“當然是黃梅戲。”說完就走了,走廊裏留下一串看不見的黃梅戲足跡。

鄭凡本來不想發言,可會議主持突然指著鄭凡,“這位年輕人,你也說一說!”鄭凡抓過話筒,想起兩年前差點讓他去雜技團耍猴的慘痛教訓,真話居然像被追趕的小偷一樣一溜煙跑了,他結結巴巴地說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觀點,大意是黃梅戲正處在最緊要的曆史關頭,前麵的路怎麼走,需要充分論證,需要精心謀劃,並且還節外生枝地說了演員藝術修養在全麵改製後隻能提高而不應該下降,“我們那般強烈地期待著演出市場能夠錘煉藝術,也錘煉演員,同時錘煉我們藝術研究者一成不變的思路”。發言結束的時候,稀稀落落的幾個掌聲更像是對他發言不得要領的諷刺,有幾個兩年前參加深化文化體製改革座談會的與會者很恍惚地看著鄭凡,他們會後向所長郭之遠打聽這個發言的年輕人是不是鄭凡。郭之遠對言之鑿鑿地對他們說,“沒錯,是鄭凡。”

鄭凡覺得這肯定是他這一生中最糟糕的一次發言,雖然沒說假話,但也沒說真話,這次發言等於是說了空話和廢話,有一種發言叫做“正確的廢話”,說的都對,但就是沒價值,沒意義,比如你大張旗鼓地論證人活著鼻子是喘氣的,血液是流動的,對不對呢,當然對,但很無聊。鄭凡在放下話筒的那一刻,覺得自己應該跟屈原一起去跳江,尤其是他看到柳燕燕用輕蔑的眼光持久地看著他時,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掏空了內容後被扔在地上的一隻爛香蕉皮。女人不需要大動幹戈,女人隻需要動一下眼神就可以摧毀一個男人。

直到第二天晚上鄭凡去看柳燕燕黃梅戲專場演出,鄭凡還在為自己說了那麼多正確廢話而不遺餘力地尋找理由。走上江淮大戲院青石台階時,他終於想通了,柳燕燕能用黃梅調將革命歌曲唱得百孔千瘡,他完全可以用空話來論述黃梅戲離經叛道的改革,這都是出於無奈,郭所長曾經開導過他,“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說的是人活著,大多數時候是不如意的,隻有極少數情況下,才是遂心如願的,一個成熟的人是不會由著性子來的”。鄭凡覺得自己沒有背叛良知,隻是沒有由著性子來而已,這兩年多來,他已經經曆了太多的無奈、無助、無聊和無趣,不都照單一一全收下了。

柳燕燕的黃梅戲專場,藝研所隻有所長郭之遠、老肖還有鄭凡三人收到邀請。進了江淮大戲院小劇場,鄭凡看到郝總和悅悅也來了,跟他們打了招呼,沒想到座位號緊挨在一起,都在第一排。小劇場不大,隻能坐兩百多人,可燈光和音效都是從美國進口的當今最先進的配置,座椅是絲絨布麵料的軟裝飾,空氣中還彌漫著一種來路不明的香水的味道,置身其中,明顯能感受到這是一個豪華且充滿貴族氣質的劇場。

今晚邀請來的都是廬陽文藝界的精英、商界的名流、政界的顯要,鄭凡大都不認識,他不太理解柳燕燕一個自命清高的演員為什麼請來這麼多場麵上的人為自己捧場,等到序幕拉開的時候,鄭凡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柳燕燕在廬陽的告別演出,說訣別演出更準確一些,因為第二天柳燕燕就要跟他的美國丈夫飛往洛杉磯。知道真相的鄭凡心裏像是被灌進了辣椒水,火辣辣的。

柳燕燕既沒嫁給中國的大官、大腕,也沒嫁給中國的知識分子,她嫁給了一個美國的知識分子,廬陽工學院的外籍英語教師,年初柳燕燕他們去跟廬陽工學院外教聯歡的時候認識的,那位叫傑克的美國青年知識分子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的精神每天到劇團送花,死纏爛打三個月後,最終將其俘獲懷中。傑克在廬陽的外教已結束了,明天他們將飛往洛杉磯舉行西式婚禮並定居在沒有黃梅戲旋律的美國。柳燕燕演出結束後感謝各界師長親友同事對她這麼多年的支持和關愛,說到動情處禁不住潸然淚下,她身邊的年輕帥氣的美國丈夫憨憨地傻笑著,他顯然理解不了黃梅戲演員柳燕燕的告別演出此刻對她來說無疑是跟黃梅戲遺體告別,那是一種貫徹骨髓的疼痛。鄭凡先是有些傷感,繼而又有些麻木,演出結束後許多人上台獻花拍照,鄭凡既沒上台,也沒走,他癡癡地站在台下看著台上的風景,劇場裏回旋著柳燕燕《小辭店》的唱段,餘音繞梁卻又像是陰魂不散。

郝總看到一半,先走了,演出結束後,悅悅走到鄭凡身邊問他是不是要跟柳燕燕合一個影,鄭凡說沒必要了,悅悅說那我們走吧,這時柳燕燕看到了鄭凡,她主動走下台來,仍然神閑氣定地對鄭凡說,“我以為你不會來呢。”

鄭凡握住柳燕燕的手,“恭喜你!終於不用再演黃梅戲了!”

柳燕燕突然鬆開鄭凡握著的手,“你昨天的發言,讓我很失望。”

又有觀眾過來送花,鄭凡沒做解釋,隻是說了句,“祝你幸福!”就趁亂跟悅悅匆匆離去了。

他們甚至連一聲客套的“再見”都沒說。

出了劇院的大門,悅悅說我用車送你回去吧,鄭凡說我騎自行車。

悅悅看鄭凡情緒有些受傷,就指著劇院左手的咖啡廳說,“跟戲子較什麼真?別難過,我請你喝一杯咖啡!”

鄭凡還沒做出反應,悅悅就拉著鄭凡的手進了咖啡廳,由於他們拉拉扯扯的動作缺少默契,生硬且幅度過大,所以在進入咖啡廳大門的時候跟一對年輕男女迎麵撞在一起,鄭凡對被撞著的女生說,“實在對不起,光線太暗。”

女生說了聲,“沒關係!”拉著男友的手走了。

被撞的女生突然扭過頭對著鄭凡和悅悅的背影怔怔地說了一句,“沒錯,肯定是他!”

悅悅和鄭凡挑了一個卡座對麵而坐,悅悅要了一杯卡布基諾,鄭凡是一杯不加糖的手工研磨的咖啡。悅悅用一把長勺攪拌著杯中的咖啡,一縷縷進口的香氣在光線曖昧的空間裏嫋嫋如煙,悅悅別有用心地看著鄭凡,“真看不出來,你豔福不淺。”

鄭凡沒能從莫名的氛圍中走出來,他應付了一句,“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麼意思。”

悅悅輕輕抿了一口咖啡,“柳燕燕很在意你,但她更喜歡美國男人,所以你非常失落。”

鄭凡像是被戳穿了一樣,但他找不到恰當的反擊方式,於是就順著悅悅的話說了一句,“如果是你,你也會在意美國男人,很正常。”

鄭凡不再說話了,他的目光停留在咖啡廳牆上的一幅撒哈拉沙漠風光的油畫上。

悅悅定定地看著鄭凡,“鄭凡,難道你沒覺得,真正在意你的人是我。”

鄭凡對悅悅的這種赤裸的表白很抗拒,想起了抱著酒瓶的舒懷,心裏像是吃了死豬肉一樣惡心。然而在這公共場所裏,他麵對著咖啡和女人不可能有過激反應,於是就漫不經心地說,“我還在意章子怡呢,那又能怎麼樣?”

悅悅端起杯子伸到鄭凡的麵前,做出碰杯的姿勢,鄭凡很勉強地蜻蜓點水地跟悅悅碰了一下,悅悅說,“知道我為什麼跟你碰杯嗎?”

鄭凡搖了搖頭。

悅悅說,“因為你是一個有情有義的男人。其實你從來就沒反感過我,但因為我們之間橫著一個舒懷,所以你才表現得過分的矜持和冷漠。如果沒有鄭凡,我相信你今晚會跟我走。”

悅悅的感覺過於自負,鄭凡覺得應該給她致命一擊,他望著悅悅,語言像刀子一樣鋒利,“悅悅你錯了,你忘記了我身邊還有韋麗,雖然你從來沒把韋麗放在眼裏,但我要告訴你,這個小小的收銀員、不會掙錢的小女生,卻是一個有尊嚴的女人,尊嚴你懂嗎?”

悅悅被刺痛了,她站起身,喊服務員過來買單。

悅悅冷冷地說,“鄭凡,你說這話我為你感到悲哀,因為你的邏輯中隻要女人能掙到錢,就是用尊嚴換來的,那麼我告訴你,我是靠勞動掙錢,靠智慧掙錢,從來沒有用犧牲尊嚴去換錢。我唯一丟失的尊嚴就是向你表示了好感,而你是不配接受我這份好感的。從今往後,我不會在你麵前再丟失哪怕是一個字的尊嚴。”

悅悅果然厲害,鄭凡在她咄咄逼人中無力招架,他軟下口氣說,“悅悅,對不起!我們之間可能有些誤解。”

鄭凡要付錢,悅悅推開鄭凡的手,“我請你喝咖啡,你卻要付錢,你這是對我尊嚴的侵犯,說踐踏也不過分。”

這個晚上,鄭凡一敗塗地,他被柳燕燕和悅悅兩個女人撕得粉碎。回來的路上,破自行車掉鏈了,他蹲在路邊裝鏈條的時候,覺得自己跟這鏈條一樣窩囊,鄭凡仰起頭,想對著天空大吼一聲,可天空已被城市的燈火淹沒。

韋麗是第二天下班回來找鄭凡算賬的。

一進門,見鄭凡正光著膀子在煤爐上炒青椒土豆絲,屋內煙霧繚繞,鄭凡的臉在煙霧後麵像一張洗碗用的抹布,韋麗問他為什麼不將爐子拎到外麵去,“炒菜又不是偷情,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鄭凡說,“天陰沉得厲害,剛才聽了雷聲就又拎回來了。我怕下雨!”

其實這時候鄭凡已經隱約聽出了韋麗的弦外之音了,他的腦子裏迅速過濾著昨晚的一個個鏡頭,難道韋麗派人跟蹤自己了,現在所謂的調查公司整天靠窺探別人隱私過日子,可韋麗還沒精明到那種程度,自己也沒有什麼明顯的把柄攥在韋麗手裏,跟悅悅私下喝一回咖啡算不得十惡不赦。

韋麗打開窗子,窗紗已經被油煙堵塞了百分之七八十,所以屋內的煙霧依然很濃,韋麗說,“鄭凡,你昨晚看完演出就沒想著到別的地方喝點什麼?”

韋麗是個沉不住氣的女孩,這麼一說,等於把昨晚鄭凡暗度陳倉的事已經挑明了,鄭凡於是就坦白從寬地交代了五六成,至於悅悅說她在意鄭凡就不能坦白了,還有說如果沒有舒懷這個障礙鄭凡晚上就會跟她一起走,那更是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能泄露。女人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仇人,這個仇人就是另外一個女人。看似傻乎乎的韋麗在對另一個女人的敏感上,不僅不傻,而且天賦過人。在聽了鄭凡的交代後,她很輕鬆地就戳穿了鄭凡的掩飾,“她沒有向你訴說跟舒懷分手的痛苦,而是向你表達了勾引的欲望。”

鄭凡的鼻尖上腳底心同時冒汗了,莫非真的有偵探在邊上偷聽了,他心驚膽顫地問了一句,“你聽到了?”

韋麗說,“沒聽到,我聞到了。”

鄭凡如釋重負地喘了一口氣,“我很坦蕩,你就是找調查公司跟蹤我,我都不怕。”

韋麗對著鄭凡光著的肚子搗了一拳,“我當然知道你不會上鉤,因為你是知識分子,她是賣身的投機分子,你根本看不起她,即使再找你喝上一萬次咖啡,你也不會中招,因為你從來就沒打算過咬她的鉤。”

鄭凡有些感動了,“教我著,老師也;知我者,老婆也。”停頓了一下,鄭凡好奇地問,“你是怎麼知道我跟悅悅一起喝咖啡的?”

韋麗說你昨晚跟悅悅進咖啡店大門撞了個滿懷的那個女孩是小雯,你在我們超市見過的。鄭凡說當時光線不好,沒太在意,看來這世界上到處都有眼睛,韋麗說你應該昨晚一回來就跟我說實話,鄭凡說我不就怕你多心才沒敢說嘛,韋麗說,“下一次喝咖啡的時候,把我叫上!”

鄭凡說,“已經沒有下一次了!”

韋麗突然反問了一句,“你怎麼到現在還不去看望舒懷,有你這麼做同學的嗎?”

鄭凡不是沒找過舒懷,而是韋麗搬走後,舒懷電話經常關機,鄭凡一直聯係不上,眼見著秋天都已經到了,鄭凡覺得再不去見舒懷,確實有點說不過去了,於是他跑到舒懷的住處守株待兔地等著他回來,終於在蹲守的第三天,鄭凡在門口守到了舒懷,“今天再等不到你,我就要報案了,我還以為你失蹤了呢。”

“失蹤了的是悅悅”,舒懷吐掉嘴裏的煙頭,掏出鑰匙開門。

一進門,兩室一廳的房子裏已經聞不到悅悅任何的氣息了,屋裏淩亂得像是一個廢品回收站,舊報紙、空酒瓶、方便麵盒子、塑料袋、紙杯滿屋都是,一派頹廢和沉淪的生活景象,鄭凡問舒懷怎麼老是打不通電話,剛從外麵下棋回來的舒懷說,“常常是一連好幾天都沒有一個電話,所以總是忘了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