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沙發上的鄭凡抓起一個空酒瓶在手裏輕輕轉動著,“悅悅說你內心很善良,就是不想賺錢,說明她對你還是有感情的。”
舒懷不想跟他討論悅悅,“是悅悅叫你來找我的?”
鄭凡說,“不,是韋麗。”
舒懷有些感動,“韋麗真好!還是黃杉說得對,我們沒有你那個福分。”
鄭凡從懷裏掏出一包“中華”煙,“學生家長給的,我沒煙癮,你嚐嚐吧!”煙塞到舒懷手裏後,鄭凡望著老同學,“不打算在外麵找點活幹?”
舒懷搖搖頭,“沒勁,一切都沒意思!”
鄭凡說,“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幫你聯係。”
舒懷咬開一瓶啤酒遞給鄭凡,“純生,口感不錯,來一瓶!”
黃杉在一個沒落的黃昏時分攜帶著一位全身披金掛銀的女子入住廬陽希爾頓大酒店。住希爾頓的,不是大款,就是明星,黃杉衣錦還鄉的性質已經明確,邀請同學相聚無疑是對他實力的一次檢閱。
黃杉宴請同學的晚餐就在希爾頓大酒店的西餐廳。黃杉點名要韋麗和悅悅參加,意思是讓他們幾個姐妹們見見麵,加深感情,當得知悅悅已經和舒懷分手後,黃杉在電話裏對鄭凡說,“碩果僅存,那韋麗就必須要來了。”韋麗接到邀請很興奮,她說還沒進過希爾頓酒店大門,也想看看弟妹長得什麼樣,“弟妹肯定比黃杉純潔,黃杉這個人有點邪門,得一個好女人管著才行。你見過了嗎?”
鄭凡說他對黃杉的女友一無所知。
晚六點,舒懷、鄭凡、韋麗還有信訪辦的師兄老蔣都到了,大家在外國音樂的背景中入座後,首先對黃杉身邊的那位珠光寶氣卻年齡明顯偏大的女人產生了懷疑,黃杉比鄭凡小兩歲,韋麗覺得眼前的這位弟妹怎麼著也得比自己大十五歲以上,要是在另外一個陌生的場合,韋麗肯定要喊她“阿姨”,韋麗挨著“弟妹”身邊坐下時,她的動作顯得格外小心,甚至有些拘謹。
黃杉穿著一身休閑西服,按三七比例分開的頭上噴了定型膠,完全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他神情優越,舉止瀟灑地指著身邊的女人對同學介紹說,“這位是方圓投資集團董事長莉莉,我的女朋友,美國西太平洋大學的經濟學博士。”
很顯然,黃杉把這種來路不明的姐弟戀當做時尚來炫耀了。
鄭凡覺得莉莉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的,可究竟在哪兒見過的,鄭凡一時想不起來。同學相聚,情緒很喧嘩,沒法集中精力整理從前的記憶。
莉莉很有修養也很含蓄地向各位點點頭,“很高興認識大家!”她從包裏掏出一把名片交給黃杉,黃杉流暢地接過名片,散發了起來。然後他又掏出自己的名片散了一遍,韋麗接了名片,念了起來,“浙江溫州方圓投資集團總經理黃杉,真了不起!”
舒懷深有感觸地說,“黃杉,你混大了,把我也帶去吧,廬陽讓我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黃杉輕輕地轉動手中的高腳葡萄酒杯,說,“舒懷,你連個悅悅都拿不住,我怎麼敢帶你走南闖北。”
舒懷想說野模不也離你而去了嗎,但看了看他身邊的莉莉,也就不說了。
喝酒的氣氛熱烈而又有節製,西餐廳裏許多外國客人在裏麵靜靜地用餐,鄭凡覺得與國際接軌首先是從吃飯拒絕大聲喧嘩開始的。
幾杯紅酒下肚,黃杉借著酒性泄露了方圓投資集團的投資戰略,他說方圓集團目前主要在海外投資,說白了也就是在海外炒房,“加拿大的多倫多、日本的東京、韓國的濟州島、阿聯酋的迪拜塔,我們投進去了近兩個億。我的判斷是,中國的房價升值空間已經不大了,上海北京的房價已經超過了東京、漢城和紐約,所以我們在莉莉董事長的英明領導下,進軍海外市場。”
鄭凡試探著問道,“既然你們都已經轉移到海外炒房,那國內的房價肯定要降了,你說廬陽能降多少?”
黃杉搖了搖頭說,“不會降,而是升值空間不大;不過,廬陽屬二線城市,上漲空間有可能也不會小,我們集團對這裏不感興趣。”
急於想尋找答案的鄭凡有些急了,“你這話說了等於沒說,究竟是升還是降?”
黃杉說,“跟你說過了,我對廬陽的房價不感興趣。”
晚宴吃得簡單而馬虎,所有人對那些口味古怪的西餐都毫無興趣,包括黃杉,之所以如此誇張地裝模作樣地吃喝著西餐,完全是黃杉混出人樣來的一次即興表演,沒什麼實際意義。其實大家從落座的第一分鍾起,全部的興奮點不是集中在黃杉的高談闊論和指點江山上,而是對他身邊的女人充滿了疑問和濃厚的興趣,比如年齡幾何,兩個億海外炒房,那麼多錢從哪來的,如何又成了黃杉的女朋友,美國的博士怎麼穿戴得那麼物質而庸俗,看上去的矜持離無知又是那麼接近,但沒有一個人說出這些疑惑,然而有一點是肯定的,這個女人應該在三十六七左右,比黃杉大十歲是沒問題的,她的脖子上除了金鏈之外,還掛了一個手機藍牙,手裏抓著一個MP3,這種冒充青春的裝飾顯然是要與二十七歲的黃杉抹去年齡上的鴻溝,鑽進這個注定曾經滄海的女人懷抱,讓各位同學吞進肚裏的西餐和紅酒很不是滋味,他們在五星級的酒店裏見到了同學,卻丟失了麵子。
在希爾頓酒店分別的時候,已是夜裏十一點多鍾了。一直話不多的莉莉董事長在酒店門口漫不經心地對鄭凡說,“我們見過麵的。”
鄭凡正想跟莉莉核實,韋麗拉著鄭凡的手就跑,“23路末班車快趕不上了!”
回到出租屋後,鄭凡還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莉莉。
並排躺在床上,鄭凡與韋麗的想象大相徑庭。望著黑洞洞的屋頂,韋麗有些泄氣地對鄭凡說,“黃杉說醫改讓人看不起病,教改讓人上不起學,房改讓人住不起房,簡直太可怕了,我還是覺得,房子應該現在就買上。”
鄭凡在腦子裏緊張地搜索著莉莉的痕跡,他隻能是隨口應付著,“你別聽黃杉亂說,他整天往資本主義國家亂跑,總是看不慣我們社會主義。天知道他身邊的那個女人是什麼貨色。”
“黃杉也說廬陽的房子不會降價。”韋麗像是對鄭凡說,更像是自言自語,因為鄭凡根本不聽韋麗的意見,她覺得鄭凡要是能當上總統的話,肯定實行專製和獨裁。
果然,鄭凡的回答是,“房子不買!”
第二天早上,黃杉給鄭凡打了一個電話,說莉莉想單獨見他一下,鄭凡問為什麼,黃杉說我也不知道,鄭凡說你女友要單獨見我,你都不問問原因,黃杉似乎被刺痛了,在電話裏氣急敗壞地說,“你太狹隘了,我沒你那麼多的小心眼!”。
鄭凡趕到希爾頓酒店的咖啡廳,黃杉已在那裏坐等,他對鄭凡說自己要去見一下野模前女友,鄭凡說都被人家踹掉了見麵有意思嗎,黃杉說有意思,是野模想見他,野模後來嫁給了一個玻利維亞的騙子,在騙了野模的身子和十萬塊血汗錢後失蹤了,鄭凡說真他媽邪門了,怎麼到處都是騙子,黃杉說沒錯,騙子在哪裏,騙子就在我們的枕頭邊。黃杉說想告訴野模如果她願意的話,他立即就會掏出韓國、加拿大、阿聯酋的房產證送給她,全都是真的,黃杉抬起胳膊,看了一下腕上的“浪琴”表,“九點到了,莉莉馬上下來,我先走一步了!”
鄭凡坐在沙發裏等莉莉,他看著消失在酒店玻璃門外的黃杉,心裏突然湧起無限的悲涼,那些房產證是你身邊這個來路不明女人的,而不是你黃杉的,現在要去野模麵前逞能耍威風,簡直是無恥之極,可悲的是黃杉還不以為恥,鄭凡覺得黃杉的這種物質報複狹隘而陰暗、淺薄而愚蠢,當初是你用假房產證忽悠人家,人家踹掉一個弄虛作假的男友難道還踹錯了,你黃杉就是躺在野模枕頭邊的一個騙子。
莉莉下來了,穿一身鵝黃色低胸真絲擺裙,手裏拿著一本時裝雜誌,這種感覺比拎一個LV包要舒服得多,而且莉莉今天看上去也沒昨晚那麼中年化,豐滿而不臃腫,強勢而不囂張,全身上下流露出一個熟女擋不住的風韻和誘惑。
他們寒暄著落座,等到兩杯冒著熱氣的咖啡上來後,他們幾乎同時複活了記憶,同時認出了對方。
莉莉說,“送狗的是你。”
鄭凡說,“對!說我們偷狗的是你。”
莉莉很尷尬地說,“真對不起!城隍廟丟狗的事冤枉了你們,世界真小,沒想到你是黃杉的大學同學。”
鄭凡很大度地說,“都過去兩年多了,不提了。你那位想送我們坐牢的老公。”
莉莉臉上掠過一絲往事如煙的冷靜,“你不問,我不會提,這麼久了,我跟黃杉從來都沒說過他一個字。”
莉莉很坦率地告訴鄭凡說那位想送他們去坐牢的丈夫是溫州一個皮具商,在為德國獅子狗失蹤的事發飆一個月後,偷偷地跟小情婦去馬爾代夫度假,可人算不如天算,飛機沒到馬爾代夫就失事了,一頭栽進了大海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皮具商丈夫留下幾個億的遺產給了莉莉,曾經是溫州夜總會裏一位風情萬種的吧女莉莉,全麵繼承了皮具商的遺產和風流品質,與黃杉在網上一見鍾情。鄭凡問莉莉美國西太平洋大學經濟學博士什麼時候讀的,莉莉同樣坦率地說,“花錢買的,六萬八。我初中都沒讀畢業,在你們知識分子麵前裝斯文,一眼就被戳穿了。”
莉莉說今天找鄭凡來喝咖啡一是就兩年前上海城隍廟被冤枉栽贓的事向他表示歉意,另一層意思就是如果鄭凡在生活上遇到什麼困難,比如買房買車缺錢的話,跟她說一聲,“多的不敢說,接濟個三五十萬一點問題都沒有,你有錢就還,沒錢就當沒借過。”
鄭凡連聲說了謝謝,雖然他不會跟莉莉借一分錢,但莉莉的這份情義還是感動了鄭凡,他忽然悟出,窮人往往是那些善良而軟弱的人,他們甚至可以被不需要兌現的蠅頭小利收買。
莉莉問鄭凡,“你對你同學黃杉怎麼看?”
鄭凡不喜歡別人在背後對同學指指點點,所以就文過飾非地說,“黃杉是我們大學同學中最有才華的一個,讀大學時就發表過詩歌,又做過記者,是我們同學中公認的才子。”
這顯然不是莉莉需要的答案,於是她進一步誘導鄭凡縱深評價,“你說的全是優點,黃杉又不是聖人,難道一點缺點都沒有?”
智商夠用的鄭凡當然不會輕易栽進莉莉的圈套,他順著莉莉的提問隔靴搔癢地非議起了黃杉,“缺點當然有,看似強大,但很脆弱,容易受傷害;還有就是花錢不懂得節製,大手大腳的,聚不住財。”
敏感重情的男人才容易受傷,大手大腳實際上就是慷慨大方,不貪錢財,鄭凡如此非議等於是間接表揚了黃杉,莉莉見套不出多少實質性內容,就很含蓄地笑了笑,“看來你們同學之間的感情還是很深厚的。”
鄭凡裝聾作啞地說,“那倒也是,讀大學的時候,一瓶啤酒,全宿舍的同學一人一口輪著喝。”
晚上韋麗下班後,鄭凡把與莉莉見麵的前前後後說了個幹淨徹底,沒心沒肺的韋麗竟然說了一句讓鄭凡瞠目結舌的話,“錢多,就想一下子包養兩個男人,而且兩個男人還是同班同學。”
鄭凡覺得這話說得太損了,於是站在屋內的黑暗中反抗說,“你的心理也太陰暗了!人家說的是客套話,我怎麼會要她的錢。”
韋麗將盛稀飯的鋁鍋猛烈地垛在開裂的桌子上,“背著黃杉要送你錢買房買車,是你們做得陰暗,還是我心理陰暗呀?”
“不就是說說而已嗎,誰還當真了?她想從我這套話,我壓根不吃她那一套,黃杉找這麼個三陪出身的女人,沒什麼體麵可言,她還挖空心思想著去挑剔黃杉。”
“黃杉本來就不是東西。你跟這些不三不四的人為伍,遲早一天會跟他們一起去作孽!”韋麗反常的情緒是因為她從黃杉身上聯想到了悅悅,所以氣得炸了肺,“還有悅悅,你少跟她來往!”
鄭凡覺得天氣燥熱,人的脾氣容易上火,於是他軟下口氣對韋麗說,“我們不爭論了好不好?吃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