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問其有無給與高光、馬若愚等每石百錢之陋例?則八船戶合口齊聲,並稱一錢不少,無一人有異詞也。

餘掩卷歎曰:"諸船戶經審數次,不用動刑,先後口供弗差銖黍,此尚何疑義哉?彼行傭貿易之細民,貪小利無足怪。向非押運官役養成驕縱,亦何遽至於斯?貓鼠同眠,嫖飲浪費,公然以賤買醜穀,勒抑屬員之惡聲,加之公忠為國之道憲。非平日深受憲恩之人所宜出此也。

據招砂都約保邱朝、黃經等稟稱:鬆子山、棉花村盜出穀石,招寧司馬相公、弓兵董明、憲役高光等諸人皆預焉。約長王瓊林、船長邱兆美、保正王朝等稟,查盜接西穀小船,鍾阿信、鍾阿興、魏阿加等之外,尚有招寧司巡船私自載運。而腳夫吳阿孫自言,範巡檢之子大相公,令將西穀代為挑至米鋪碾米幾石,人巡司衙門食用者二次矣。約保將吳阿孫解到,訊之果然。

一時幾不能忍,欲將範仕化、高光等問成盜首,通詳參究。念係上台鍾愛信任之人,投鼠忌器,有傷憲心,恐非自全之道。再四思維,是以中止。隻將攙和盜賣情節,申憲究追。但思範仕化等護庇船戶,竟以醜穀盡諉道憲,置身事外,是誠何心?今水落石出,八船船戶攙下扁穀六百餘石,缺少額穀四百餘石,則此中情弊了然矣。

六月二十二日,潘田、三河兩巡司運到高穀,在澄海縣溪東巷,遭風淹沒殆半。其穀或在水中撈起,和泥曬之,鹹水浸淫,外幹內敗。奉憲諭,各縣四六勻撥,餘者盡歸潮陽。是以潮邑又於四六之外,多收水穀三百餘石。計接受潘田司好穀一千五百七十五石,水穀一千三百八十石。三河司好穀二百七十九石,水穀二百七十八石。水穀顏色黯黑,觸手成灰。經憲委招寧、三河兩巡檢,勘估前運西穀之暇,並取一石曬幹,碾出灰米三鬥六升。米戶以為無用,及早設施賠補八百石可已;遲之,則歸無何有之鄉。全為交盤大累矣。

統計潮陽一邑,共收海運西穀一萬四千四百七十二石,或交代風揚,或碾米給餉,均應賠補三千二百石。縣令為道憲屬員,自分代賠二千二百石,其攙和盜賣缺額一千餘石之穀,應於各船戶名下追補,此大公至正之道也。

上憲檄行海陽、潮陽二縣,會審究追,將其船變賣賠補。而招寧司巡檢範仕化,屢藉稱道憲之命,請釋船戶。餘以事經通詳,案未會審,不敢私釋。而範仕化背出危言,餘佯為弗知。比聞製、撫題明西穀兌撥沉失情由,將四巡檢參革發訊,仕化愈懷怨懟,每於道憲之前播弄是非。

餘適奉檄召至郡,促出倉收,麵請憲示。道憲仍命審明,將船變價賠補。餘思範巡檢監守自盜,已經漏網,倘將船戶盡釋,則千石將問何人?為道憲賠補兩千餘石,固所甘心。為船戶賠補一千餘石,無此情理。範仕化言:"此等穀石何須賠補?即使新官交代,有道憲泰山為主,誰敢不接受哉?"然餘心終未敢安。

仕化退謂人曰:"招寧司雖暫時落職,總有開複之期。潮陽縣亦在旦夕,且禍烈於我百倍。直張目俟之耳。"寅僚以告。餘曰:"倉穀顆粒皆關民命,未便有名無實,欺誑朝廷。況道憲大人,長者,為國為民,斷斷乎無此事也。"越數月,其言果驗。

譯文潮州府作為一個大郡,過去曾是個魚米之鄉。但如今三年倒有兩年饑荒,民生艱難。雍正五年,總督、巡撫大人請示朝廷,準備調十萬石西穀,分散貯存在潮州府各縣,以備賑恤平糶之用。朝廷下詔許可,當地兵士百姓以手加額,歡欣慶幸。而這一年,夏季有五成收成,冬季在八成以上,穀價漸漸平下來。秋冬之際,巡撫、藩台大人撥發省倉西穀,發運惠州、潮州。

惠潮道台樓大人是原來的廣州知府。他在廣州任職期間,遇荒年賣出平價穀五萬四千二百八十石,應買回交還新任知府以補充米倉。潮州是樓大人下屬府郡,就打算到高州買穀運往潮州,以節省勞費。

當時,嶺東一帶穀價每石八錢銀子,而西穀上等的每石不過五錢,中、下等則在每石三四錢之間。可謂一舉兩美,總督、巡撫以為很合適,於是樓大人毅然承擔向潮州運穀之事,領出穀錢,遠近並買,派遣潘田司巡檢宋肇炯、烏槎司巡檢張宏聲、三河司巡檢張德啟、招寧司巡檢範仕化,分路押運。

潘田司巡檢素有才幹,很會做買賣。他用買穀款從佛山購買廣鍋、棉布之類,帶往高州去賣;然後買穀返回。因為拖延時日,耽誤了風汛之期,竟在高州海麵沉失西穀二千八百石。又報稱在香山海麵被盜,還報漂沒了三條船,然而私貨毫無損失。對此有人懷疑。

烏槎司巡檢也在海豐海麵沉失西穀二千八百石。招寧司專門在省城領運從近處所買之穀一萬零五百五十石,全部發付到了潮陽。

範巡檢因為海上行船危險艱苦,先從陸路返回潮州。負責押運西穀的差役,各與船戶串通,沿途盜賣西穀。每盜賣一石西穀,押運差役得錢一百文,作為定例。範巡檢所督運的八隻船,自二月十八日在省啟航,至四月二十八日方才到達潮陽縣的磊口。

適逢我會合海門、潮陽、達濠三營將官,勘查商量修造戰船、木柵。聽說運到的西穀極不成樣子,難以作為軍糧發下,甚為擔憂。因而發文書給押運巡檢範仕化,讓他從所押八船之中,各拿好穀一石,送至縣堂。會同海門營參將許大猷、潮陽營遊擊劉廷俊、守備永福達、濠營守備吳昆,就在縣衙大堂之上,當眾揚簸。每一石穀,有的揚簸後淨剩八鬥二三升,有的淨剩七鬥五六升,合計起來一算,平均每石可得淨穀八鬥。我又令範巡檢會同兵弁頭目把稻穀碾成米,每石得米三鬥八九升,或四鬥不等,米又黑又碎。

三營將官麵有難色。我對範巡檢說:"聽說西穀向來質量很好,道台大人深切憐念百姓疾苦,怎麼用這次穀充數,這不失去人們的信賴之心嗎?都因你們這班人做事不慎,使得船戶們營私舞弊到這種程度,這事該怎麼辦呢?"範巡檢生氣變了臉色說:"這都是道台大人所買之穀,是好是壞隻能去問道台大人,船戶不敢有絲毫損害。"這時,道裏和府裏行文催促收穀十分緊迫,並且說,停泊海上,風濤難測,萬一有意外的憂患,誰來承擔責任?我說:"既然如此,暫且將稻穀收下。"我派書吏黃遇、趙平、邱潮、黃輝、陳良、陳智等人,帶領數百隻小船,開往磊口接運西穀。隻見船頭黃旗高飄,上書"奉旨押運"四個大字。道台衙門差役高光等十人,及招寧司巡檢的外甥馬相公、弓兵董明,都正襟危坐,麵容嚴肅,擺出上司差員的架勢。舵工水手,一個個如虎似狼地嗬叱指揮。黃遇等人麵麵相覷,大氣也不敢出,一句話不說。開始量交的西穀中摻和了不少水浸泡爛的穀子。書吏們怕不能貯存,請求不要再摻。船戶厲聲喝道:"大老爺發下的穀子,就是粗糠泥沙,誰敢不受?你們的主人還想做官嗎?"書吏們都說:"不是不要。但濕穀可以另交,以便攤曬。幹穀和濕穀混雜在一起,恐怕幹穀也要被糟蹋了。"船戶們說:"我不管這些!"書吏們不敢再說什麼,隻好忍耐著把穀接收下來。

當時,船上的人無比驕橫,口口聲聲地大老爺長,大老爺短。範巡檢和書吏們提到船戶,必須說"大老爺船戶"。提到舵工水手,要叫"大老爺舵工"、"大老爺水手"。而船戶水手們,天天輪流擺酒,和招寧司宴飲。妓女頑童,晝夜不停地侍候在周圍。

水手們又設計出一種斜量的方法。量稻穀時,把鬥斜著放,不等裝滿,就盡力向下刮去。書吏們說:"這樣量交,每鬥就要少一升有餘,我們怎麼交倉呢?"船戶說:"大老爺就是這樣的鬥。你們能不能交倉,我怎麼知道!"書吏黃輝忍耐不住,埋怨道:"這樣量鬥,我們每個人就要賠進去數十石穀子。你們這些人傷天害理,沒有良心,動不動就拉出大老爺打掩護。大老爺難道教你們這樣做嗎?"船戶黃兆大怒,敲起鑼來聚集同夥,將黃輝的額頭打破。黃輝跳上小船逃生。黃兆指使王阿受、李阿二等追上小船擊打。小船戶陳阿牡、蔡阿相也都被打傷。

招寧司馬相公麵對著這種場麵,卻視而不見,一言不發。這是五月十一日發生的事情。這時,小船全部逃走了,書吏們踉踉蹌蹌地跑回來,不敢再去。但還有三千多石西穀在船裏沒能接收。

我沒辦法,重又雇用小船,在五月十三日發文書委托範仕化巡檢,帶領接收西穀。範仕化不願意。我心想:範仕化身為押運官,負責管轄船戶,現在又擔任招寧司巡檢的職務,以潮陽縣屬員的身份辦理潮陽的公事,有什麼理由推托呢?於是,五月十五日再去文書催促。到了十七日,範仕化還是不動,並且說:"道台大人是我的至交好友,經我連日稟告說明,這西穀船上發生的疏漏閃失,還不知是誰的罪過呢!"我聽他這樣說,不由得大吃一驚,毛發悚然。方知此人既奸險又能幹,是上司的心腹,很受重用。既然已經連日稟報道台大人,我怕他趁深夜將稻穀偷運走,再把船鑿漏沉下水,真那樣我的罪過還能逃避嗎?因此,我陳列事由經過,詳細明白地稟告各級上司。隨即在十八日清晨。親自率4領小船出海接運。而西穀越來越不成樣子,有的被水泡爛,有的正在發熱,像火一樣燙人。我也不管這些,一概收下,不作盤問。隻是秕穀太多,好像不是原來的西穀,恐怕道台大人所買西穀,未必這樣粗劣。但範巡檢極力爭辯,說是道台大人用便宜的價錢買下的。海陽、揭陽兩地都是用這類穀子發付的,不幹船戶們的事。我姑妄聽之,也不和他爭辯。

第二天上午時分,書吏們又取出秕穀來看,發現其中有很多米粒。我暗自思忖:道台大人買穀,哪有在穀中摻米的道理?看來這必是船戶們偷穀碾米,將米取走,仍把米糠、秕穀摻進原來的穀裏。碾米的地方必定在附近人家,必須趁機秘密調查一下。於是在閑談時打聽兩岸有沒有村莊?船家說:"樹林裏就有。東邊的村莊名叫鬆子山,西邊的村莊叫棉花村。"我假稱船裏太熱,便登岸乘風納涼,坐在鬆樹之下。

不一會,見有人快步走過,便召來詢問。那人說:"不知道。"我說:"不知道也不算完,今天我就捉拿你。"那人說:"這事必須問鄉長。"我說:"那好吧!"隨即派差役去叫棉花村鄉長。不料鄉長正生病,但他母親來了,說:"若要追查偷盜、窩藏西穀的事,問我好了,我老婆子全知道,不必去問我生病的兒子。我們鄉裏的鍾阿信、鍾阿興、魏阿加,都為船戶碾了數十石米,有的還運到達潦發賣。對麵鬆子山村的李阿家、謝朝士等,窩藏更多。聽說謝朝士家還有未賣完的西穀,趕緊過去搜查,沒有抓不到的。"我立即派差役趕到鬆子山謝朝士家,果然他家還存著四包西穀。便連人帶穀一起抓獲,帶到船上。問他這是偷哪條船上的西穀,回答說:"是鄧文興船上的。"命人去捉鄧文興,開船的說文興已經到府裏去了。於是便將船上的舵工湯廣萬綁來審問。一問才知,所有運西穀的船沒有不幹這種勾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