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沈公蒞任後,第二年的元旦夜裏,花牌樓地方,便出了一個無名凶殺的案件。那個死者,年紀約在四十來歲,身軀健壯,體格魁梧,看那形景,當他在生的時候,一定是個孔武有力的人。穿著一身青縐綢的棉襖和棉褲,緊緊地縛在身上,所襯的棉絮,薄極了,而且外麵也沒有穿長大衣服。上邊是發辮高挽,也不曾戴帽子。下邊是足蹬一雙山透土搬尖薄底大撤鞋。據他這種穿裝打扮,就不像是個安分守己之人。他死在花牌樓大石獅子的旁邊,脊背朝天,以麵親土。他受的是刀傷,在脖子的左邊,一刀深入,頭頂幾乎分離了一半,這一刀,是由外手向裏手砍的,用力沉著非常,大約便是製命傷。其餘後心上,肋條上,還戳了幾刀,像是死者倒下以後,凶犯還覺得氣不出,便又在他身上找補了幾刀,以為泄忿之用。這件血案,是在正月初二日早晨發現的,不用問,自然是在元旦夜裏殺的了。首縣得了這個消息,不亞如平空裏起了一個霹靂,口中說不出話來,心裏是連珠箭的叫苦。因為發生了這不幸的案件,便不禁舊事重提,想起製軍嚴厲的交派來了。當時哪敢怠慢,立刻帶了仵作人役等,前往相驗。等到屍格填好以後,便招屍親認領。誰知這件暗殺案雖是滿城風雨,一時轟動了南京,前往觀看的,不啻人山人海,但竟沒有一個人挺身而出,自認是死者的親族;並且不但如此,然而要尋一個人,曉得這死者是姓什麼叫什麼的,也都沒有。像這樣毫無線索,真乃是一件疑難之案,隻好由官中姑且殯殮浮厝,俟後慢慢查訪。
再說當日的那個仵作,名喚申貴,自從二三十歲上,便繼承他父親的職業,當著這份差使,現在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所以對於驗屍一事,稱得起是資格老練,經驗豐富,常常能有獨到之見。當這一次檢驗之後,他也曾對相識之人,發表他的意見,說這次凶案的動機,是出於仇殺,而且殺人的人,一定是用左手。人家便問他,這事何以見得?他說,殺人是要償命的,誰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甘於犯罪的緣故,大約不外兩種:一種是謀財;一種是報仇。據我看那個死者,不但是個沒錢的人,並且還像是個地痞土棍之類。說到謀財二字,實屬去題太遠。既然不是這一種,自然就是那一種了,可不是仇殺是什麼。人家便又問他,何以見得凶手是用左手?他便又加以解釋道:你要明白這個道理,先須曉得死者的屍身,何以趴伏在地。據我的觀察,這是因為死者,正當毫無防備地向前走著,卻被那凶犯出其不意,從他的後麵,猛可裏砍了一刀,並且下手的時候,是用了一種特殊的力量,所以便成了製命傷,死者就立時往前倒下去了。但是要明白,這一刀,何以是在脖子的左邊,此層關係重要,絕不能忽略看過。若把此層勘透,那便是我所說,凶犯用左手一個老大的證據。因為要從背後砍,用右手的,一定是砍在脖子的右邊。惟獨用左手的,方會砍在脖子的左邊。這種順序,並沒有什麼難懂,隻為從外手裏,向裏手裏砍,方才用得上力量;要是反過來,那是用不上力量的。你們不信時,不妨把我所說的,比畫試一試,那就可以證明出來了。人家聽了以後,不由得點頭稱是,便又問他,這種見解,於訪案緝凶上,很有幫助,曾否已向官中報告呢?申貴搖頭道:人命關天,何等重大,這可真是一言興邦,一言喪邦的,我一個當下役的人,哪裏敢多這個嘴。再說,把傷驗明白了,我的責任已盡,要去節外生枝,多說亂道,那可不是費力不討好麼!聽者至此,便嗟歎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