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那位王大人,單名一個鎬字,號叫頌周,是個兩榜出身,曆官中外,後來做到了臬司。那時他年紀還不到五旬,將來是可大大有為的,無奈體弱多病,不勝煩劇,並且性情淡泊,把功名利祿看得平常,深恐將來隕越貽羞,反為不美,因此便自行退歸林下了。從來作官的,一經到了晚年,差不多都好講究參禪悟道,作些出身世外之想。這位王大人,亦自未能免俗,也落了這個窠臼,所以那些名山古刹,時常有他的蹤跡。講到大慈寺,他也是來過多次的,夙日跟熙智,雖非方外至交,但是見麵時,也很能說到一處。就是達空,因為常在左右伺候,跟這位王大人也是很熟的。當花牌樓出了凶殺案,把熙智拿去的消息,傳到王頌周的耳中,他就很不以為然,在背地裏說道:"這件案子,眼見是辦錯了。那熙智雖非得道高僧,然而平易近人,決不至作出殺人之事,這是我敢下斷語的。怎麼竟會把他拿去了呢?可惜我懶於酬酢,跟官場聲氣久疏,不然的時節,倒不妨替他剖析剖析。"當時王頌周這麼說了一說,也就罷了,並不曾把這件事情十分地掛在心上。在他本以為真假虛實,自有公論,將來一經審訊,不難水落石出,至多不過押禁些日子,受一點縲絏之苦,難道還能有什麼意外嗎。誰知凡事一入公門,結果殊難預測,猛然這一天,聽到了熙智明正典刑的消息,王頌周大大的吃了一驚,心中很覺得感歎。及至一打聽,方知是製台作主,交給首縣去辦的。不禁皺眉道:"我看沈製台未免太任性了,就算情真罪當,難道就等不到秋後麼,何況這件案子,從根本上說,就有疑問呢。不過死的已經死了,任有天大的冤屈,總是返魂無術。足見置身官場,造孽是很容易的。像我這樣激流勇退,自問實在不曾作錯。"他感慨之餘,又不由得連連歎息。就在那一天,飲食都少進了好些,心中總覺悶悶不樂。一直到得夜中就寢,兀自把這件事起落心頭,盤旋腦底,總覺得拋撇不下,因此輾轉反側的,將至三更,和衣朦朧睡去。恍惚之際,忽見一人站在麵前,喊了一聲王大人。留神看時,正是大慈寺的方丈熙智,隻見他麵容黯澹愁慘,跟往日的光景大不相同,淒淒惻惻地站在那裏,把一種欲有所求的眼光,凝望著自己,像是有多少要說的話,還不曾吐露出來。王頌周大吃一驚,便想到已經死的了,何以竟能晤麵。不過心裏頭是迷迷離離的,似乎並不怎樣害怕,便道:"你不是遭了意外的官司,聽說已然沒了命嗎?怎麼又會來到我這裏?"隻見熙智歎了一口氣道:"這話是不錯的,小僧已遭胡得勝陷害,死於非命。不過天理昭彰,將來自有申冤雪枉之日,屆時還求王大人念其往日之情,從中多多的為力,我在九泉之下,也自感激不盡。"王頌周道:"你隻管放心,隻要是我力之所及,當然要主張公道的,但不知你所說的昭雪那日,應在何時?"熙智道:"未來之事,難於泄漏。我有兩句話,請大人記取,到得將來,自有應驗。"他說到這裏,便鄭重其事的念出八個字來道:"天降大雪,穆如清風。"念畢,又慘然說道:"等到那時候,小僧的冤屈,便可昭然大白於世了。"當時王頌周在惝恍之際,聽了這個啞謎,也一樣的感到煩悶,便問道:"這兩句話,究竟是怎樣一個解說呢?"熙智聽了,很嚴肅的說道:"王大人,你請看!"他說著,用手向上一指,王頌周抬頭看時,隻見一輪光華燦爛的紅日照在當空,卻飄飄揚揚地落下滿天的大雪。正在心中詫異,又聽得熙智一陣苦笑。回頭看時,真也奇怪,但見那雪片落在熙智的臉上,仿佛有一種奇異的光彩,立時把他那黯澹愁慘之氣,一掃而空,現出往日豐腴的樣子來。王頌周此時不禁脫口呼道:"怪哉!"不料這兩個字方才出口,隻覺得冷汗淋身,頭發直豎,原來卻是南柯一夢。
自己定了一定神,心裏頭又是感慨,又是驚悸,暗自想道,慢說鬼神無憑,看來這個夢,恰是有些異樣,因為不但清楚,有如白晝晤麵的一般,並且留下的兩句讖語,也大大地耐人尋味,那"穆如清風"一句,原是詩經上的;但所謂"天降大雪",卻又作何解說呢?莫非是寓著昭雪之意,將來這場冤枉官司,還有平反的日子嗎?不過製軍作主辦的,力量是太大了,往後縱有個風吹草動,誰還敢去多說話呢?看來所謂平反,隻怕有些不易了。但是既然有此奇夢,事情也難以預料,不妨暫時悶在胸中,留等日後驗證罷。那王頌周翻來覆去的想著,簡直就不能再行睡去。及至清晨起來,洗漱已畢,便到外書房內,行他那靜坐的工夫,原來這是每日如此的,因為這種修養,於身心都是有益的。正當他閉目凝神,慢慢數著呼吸的時候,忽然心靈上感覺到外邊有人,想要進來,卻又不能進來。王頌周睜開眼睛,隔著窗子一看,果然見有個家人,正在趑趄不前的徘徊著,便問道:"可是有什麼事情麼?"家人一聽,登時走了進來,垂著手,先應了一聲是,然後慢慢的說道:"現在有大慈寺的達空,前來求見。命他暫候,他卻眼淚汪汪的,再三求著趕快的給他回一回。因見大人正在靜坐,所以不敢冒昧進來。"當時王頌周聽了,不由得心裏一跳,這是因為昨夜之夢,他始終不曾忘懷。此時一聽見達空到來,便似預先得了一種暗示,知道今天徒弟的求見,跟昨夜師父的托夢,其中確是有連帶關係的。隨向家人吩咐道:"喚他進來。"家人答應一聲,退了出去。工夫不大,便將達空引到書房內。達空一見了王頌周的麵,忙著口呼大人,跪倒在地。他本來很曉得,在作官的府第裏,是不便啼哭的,無奈悲從中來,哪裏遏止得住,大人兩個字剛一出口,聲音已是酸哽異常,底下的話還不曾說出,早就淚如泉湧了。王頌周一見,也著實有些感動,便立起身來,向前走了兩步道:"你不要這樣,有什麼話,可慢慢的說。"隨又唉了一聲道:"你師父這場事,真乃出人意料之外。別說是你,連我都很難過啊。"說到這裏,便用手將達空拉了一把。達空站了起來,拭淚說道:"是我一時昏憒,忘了忌諱,請大人不要見怪才好。"王頌周道:"此正見你性情純篤,實有過人的地方,何怪之有。"說著,自己先行坐下,也命達空就座。達空口稱不敢,還是站在那裏。王頌周道:"現有許多的話要說,並非一言半句,豈有立談的道理。你隻依了我的話,不必拘束。"達空聽了,這才告罪就座。當時王頌周沒容達空開口,便先問道:"你師父遭此大難,到底是怎麼一段情由。我雖曾聽得人說,但一來不大清楚,二來也怕靠不住。你可從實道來,不要存隱諱。"達空連連稱是,這才含悲忍痛的,將以往情由一一敘出,足說了半天,方得住口。王頌周拈著胡須說道:"你這話可都是實情,並不曾有掩飾的地方麼?"達空一聽,趕忙站起來說道:"大人請想,我師父已經傷了命,總再作欺人之談,尚複有何用處。"王頌周點了一點頭,揮手命他坐下,然後說道:"如此講來,這罪魁禍首,隻是胡得勝一人了。就是沈製軍,也算受了他的蒙蔽。"達空應了一聲是。這時王頌周,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用手向案上一拍道:"是了是了,無怪你師父在夢中相告,說是受了胡得勝的陷害,足見是一靈不昧,仇怨明和的了。"達空聽了這個話,不由得又驚訝,又是感動,忙問道:"莫非說我師父也曾給大人托夢了麼?"王頌周點點頭,說道不錯。達空聽至此處,把兩隻眼睛睜得挺大,急於要知道一個詳細。卻不料王頌周把這兩個字出口之後,底下卻接著說道:"這話須要慢慢的講,你先不用忙。據我看,你來到這裏,大概也是得了什麼警兆了罷?這是從你的神氣,我推測想像出來的。"達空被這麼一問,不禁淚如雨下,忙又跪倒在地,哭著說道:"昨天夜裏,我也夢見了我師父,曾經再三囑咐,命我叩求大人作主的。"王頌周一聽,覺得兩夢符合,自是格外不錯,便先叫達空起來,然後說道:"你師父是已經死了,譬如墮地之甑,不能再整,可叫我怎樣作主呢?"達空道:"據我師父夢中相示,說此時雖遭陷害,將來自有伸冤雪枉之日,一俟機會到來,請大人主張公道,作個證見。此外還有仰仗鼎力的地方,想這樣死後的請求,真是從來未有,大人還能夠不慨然允許麼?"他說到這裏,早又流下淚來。王頌周聽罷,長歎了一聲道:"如此說來,確是與我夢中所聞互相一致了,這豈不是一件異事麼?"達空便又動問所夢究是如何?王頌周這才把夢中的情景,詳細的述了一遍。達空道:"據我師父告訴大人的,對於未來之事,雖然沒有說明,但總是隱隱約約,暗為指點,看那天降大雪、穆如清風的兩句話,其中一定含著玄機,將來自有應驗的那一天。不過我師父怕大人以為夢寐之事,不足為憑,所以又命我登門叩求。如今兩夢相符,想大人也不肯視為虛妄了。"達空說到這裏,兩眼懸懸的望著,那一種懇求的意思,已是溢於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