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北山回到家中,見了嫂嫂,說些在北京時的情形。嫂嫂道:"你鄉會試兩次報到,我歡喜得什麼似的。可憐家中飯米也沒有,我娘家的人又死盡了,隻好問你堂房施利哥哥去借,又請來照顧一切。親友們多來道賀,送分子,忙了好些時候。你今日歸來,正好出去見見他們。現在你是大人老爺了,須要擺些架子,顯示見得與尋常人不同。"北山應了,將京中帶出贐儀用剩的三百七八十塊洋錢,交給了嫂嫂。嫂嫂從沒有看見這許多亮光光麵團團的新製龍圓,笑得嘴合不攏來。那時鎮上的董事老爺,荀家的親友們,知道新翰林回來了,也有穿著衣冠的,也有便衣的,都來賀喜,聚了一屋子的人。董事譚老爺先說道:"北山年少時,我見他相貌不凡,知道必發的,現在果然應了我的嘴,前程實未可量呢。"說罷,哈哈大笑。從人撅屁捧臀,同聲附和了一回。譚老爺道:"北山甚是寒儉,但現在場麵上也是要緊,如有費用,敝處還可幫忙。晚上略備園蔬,請北山兄過去便飯。"那時,北山在京中應酬慣了,自然不拘拘束束的,就答應了。
譚老爺回去,喚廚房備了幾樣菜。北山來了,二人對酌。譚老爺喝一回酒,捋了兩捋胡須,對北山微笑道:"北山兄,我與你一個人似的,說話不怕你怪。我聽見城裏幾位老先生說,當翰林衙門,須要考了差,或者開了坊,才可以得誌。不然,就是一苦京官罷了。那十餘年在京的費用,倒不省呢!你要想想法兒才好。"北山答應不出來。譚老爺又道:"我教你一個法兒,在本鄉包倉米,管閑事,可以弄錢的。你如肯出麵,我與你做牽線。"北山聽不明白,道:"什麼叫包倉米,管閑事?"譚老爺道:"你小時候就進京,怪不得你,故鄉的時事,一樣不懂。我告訴你吧,中了舉人,自己的錢糧,可以不完。自己如沒有田產,親友們及一切不幹涉的人,隻要將田過了你的戶,你在衙門裏招呼一聲,也隻要完二成好了。隻要戶頭多,一千八百塊錢,算不得什麼。這不是白用他的麼。這就叫做包倉米。譬如人家有詞訟,請你到衙門裏去說情,你隻要看哪一邊送的禮物多,就幫哪一邊。那縣官兒對翰林先生說的話,比爺娘還靈,沒有不依的。你不看城中幾個紳士麼,都是靠這兩樣做金飯碗的。這是官麵的弄錢。還有那不官麵的。"北山問道:"不官麵的是什麼?"譚老爺道:"就是聚賭抽頭。"北山又問,譚老爺回道:"譬如你做了東家,約了許多賭鬼,或搖寶,或牌九,看押主的多少,每擋抽幾塊錢,這是下等的弄錢法兒。尋常人做了,衙門裏要訪拿的。有些功名,就不敢捉了。你看徐市蘇家尖,不是長有幾個紳士在那裏聚賭麼。"北山方曉得天下還有這些事情,心中決斷不來,嘴裏不做聲。譚老爺道:"我要問你一句話:聽見你對的那一家親,未過門,那位小姐死了,現在想還沒有定吧?我有一個表妹,給你做媒,好不好?"北山聽了剛才一席話,心裏早不耐煩,又聽他說起親事,心裏竟十分不快。看官你道,前回北山聽見給他對親,他就喜歡得手舞足蹈。為何這次聽見譚老爺給他做媒,心中就不快活呢?這有個道理。原來北山聽了周升說的,點了翰林,是要娶大富大貴人家的小姐。心裏時常記了這句話。譚老爺的表妹,既不是世家,又不是富翁,且北山幼時曾見過的,相貌又生得平常,你道他願意麼?北山一時心中發躁起來,忙說要回去。譚老爺留不住,送出了門,還說道:"明日奉屈再來晤談,還有許多事要奉托呢。"北山也不答應,一直回家,嘴裏不住的說:"可笑!可笑!"嫂嫂也不知他為什麼事煩惱,隻見此日一早就叫船進城去了。譚老爺倒備了午飯,自己過去請。走到荀家門口,隻見荀施利在外站著,見譚老爺到,忙施禮道:"老爺過來什麼事?"譚老爺道:"我來看北山。"施利道:"我昨日到人家吃酒醉了,不能回來。今日一早趕過來,哪知道他已進城去了。"譚老爺知道北山事忙,卻不覺他為聽了昨日的話,心裏不舒服,隻好回去了。
且說北山進城,到仲玉家,仲玉留他住在書房裏。那時常、昭兩縣尊及眾鄉紳都知道了,紛紛來拜。一日,有一個孝廉,姓甄,單名標,號君才,借虛廓園設席請北山。這個虛廓園,是賈家的別墅。園內三分水,兩分花木,台榭數處,幽雅異常。那日設席就在淩波榭內,請的陪客是:莊仲玉內閣,齊燕樓太史,呆瓊秋孝廉。高朋滿座,談一會中東的時事,偶然提起韓稚芬,甄君才驀地稱起一件事來,問北山道:"舍親貝季瑰太史,足下想知道的。"北山道:"不是寫得一手好字的季瑰先生麼?怎麼不知。"君才道:"他的愛珠,今年方二十一歲。才貌俱全,尚未許字。足下倘意訂絲羅,弟當效力執柯。"北山聽了,知道貝家是蘇州城內有名的巨紳,如何不願呢,起身謝過,且說費心。君才應了。過數日,叫船到蘇州,進城停泊在桃花塢內。原來貝季瑰是戊子的舉人,己醜的進士,點了翰林,考差放了一個浙江主考。隻是為人太愛錢,家裏雖有十數萬家私,還不滿意。在主考任上,為一件事壞了名聲,恐被禦史參革,回到家裏,足不出戶。這日見了君才,君才即將姻事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