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荀北山監禁在常熟,過了月餘,常熟縣奉撫憲諭,要將北山移禁省中,便與幾個紳士說知。就中大半是不管事的,惟有汪鶼齋、齊燕樓兩太史,與北山係生死至交,隨著縣官,親送北山到蘇州省獄中,又替他打點妥當,方才回去。那時蘇州有個耶穌教士,名沙倫比,慕北山的名,同了一個孝廉公,極講洋務的,也是北山同年,親自到獄中來說,願代為保護,卻給北山滿嘴外國狗、外國兔子、外國狗肉的,罵得那孝廉公臉上白一回紅一回。沙教士隻是點頭,斜睨孝廉公而笑,那孝廉公惱羞變怒,將兩足亂頓道:"咳,不中抬舉的東西,不中抬舉的東西!"滿臉沒趣,跟著沙教士走了。
北山在獄中雖與囚徒為伍,卻有書籍可以消遣,倒也一日一日的過下去了。貝季瑰聞北山下獄,象沒事一般,北山卻仍是忘不了貝小姐,夜則形之夢寐,晝則托之筆墨。那時有些好事的,曉得北山翁婿間的事,編成一隻歌兒,喚做《桃花塢裏舊鄉紳》,教兒童們滿街巷唱起來,人人詫為奇事,這且不表。說話北山在獄中,匆匆又是五月。那時直隸義和團變起,鬧教堂,殺日本書記生,毀京津鐵路,朝中一班大員,如端王剛毅、徐桐、啟秀、趙舒翹這流人,都建議撫拳拒外,弄得紅巾滿地,盜賊橫行,風聲鶴唳。傳到南方,北山聞了,便差一個隨身服侍的獄卒,日日去買新聞紙看。得了七月初四日,吏部左侍郎許景澄、太常寺卿袁昶正法的信息,便大罵剛賊、徐賊誤國。到廿一日,北山又得信,聯軍破京,太後單車出走,皇上無下落,便放聲大哭,要自縊。看牢的獄卒不知他什麼心事,隻恨這報紙作怪,以後便不給他買了。那時莊仲玉、樂伯蓀避亂南歸,來看北山幾次。誰知北山近日見了人,總是不言不語。這日伯蓀同了兩個朋友,一個是程教授,一個是秦進士,都是江左名士,來訪北山。伯蓀在案下檢得一張詩箋,題《聞西狩有感》,念道:回首長安感慨多,宸躬消息更如何?半年縲絏思金闕,一夕煙塵渡玉河。算我無能空歎息,逢人多淚自滂沱;聖朝恩澤知無限,應有遺臣夜枕戈。
程教授、秦進士痛讚了。伯蓀道:"吾不料北山詩竟大長進了。"又看一首五律,念道:四郊多壘日,天子複蒙塵;縲絏微臣罪,封章丞相嗔。
國鈞誰致亂?家難更傷神;愛惜桃花好,從茲莫問津。伯蓀笑了。秦進士見桌上有一幅箋對,卻是沒寫過的,便自己磨了墨,蘸了筆,對伯蓀說道:"吾有一聯寫在這幅對上,算奉贈北山吧。"更提筆寫道:牢中舊太史,天下大忠臣。
大字寫得小了些,潤了又看,看了又潤,約且一點鍾功夫,方才下款。程教授讚得了不得,伯蓀也不免附和幾句,就出來了。北山在獄中,有時清楚,有時瘋狂。直到次年辛醜六月。那時和議成了,賠罪的到各國去賠罪了,伏誅的伏誅了,三忠也表揚了。從前的諭旨,翻變大半,求媚各國。蘇州巡撫得榮祿密電,飭放北山。撫台就派委員釋送回籍。看監的得信,即至北山麵前說道:"荀老爺,大喜。"北山正在呆坐,聽了這話,發怔了半日。不多時,委員差跟班來請荀老爺上轎,吩咐眾挑夫將書箱被囊都搬到船上。北山忽然大跳道:"是了!是了!"便向北麵跪下磕頭,磕個不了。跟班及帶來的挑夫,弄得不知所為。還是獄卒略曉得北山意思,便上前拉起北山,說道:"荀老爺不要慌,今日撫台大人奉內裏的諭。"北山頓足道:"不用你說,吾都知道了。"望外就走,跟班飛步趕出來道:"荀老爺,有轎子在這裏。"北山不答應,隻管望前拚命的奔去。跟班便吩咐兩個轎夫趕去,自己進來,將北山所有物件打疊好了,叫挑夫送到船上,開發過獄卒,自己走出門外。隻見一乘空轎歇在街上,兩個轎夫趕去了,還沒回來,隻好守著。直等到傍晚,方見兩個轎夫,扶著一個拖泥帶水已革的翰林老爺,背後跟著四五十個兒童,拍手的拍手,說笑的說笑,蜂擁而來。跟班便幫著轎夫將北山硬拉入轎,叫轎夫快快的抬回船上。自己跟著到胥門碼頭,硬抱北山下了船。那委員見了,嚇了一大跳,忙問道:"怎的?怎的?"轎夫稟道:"荀老爺出監的時候,不肯坐轎,飛奔望南去了。小的們兩人緊緊趕著,後來到一處,前麵有河擋著,沒有路了,小的們正是喜歡趕得上了,哪知荀老爺回頭一望,就咕咚一聲,跳下河去。幸得河淺,經小的喊人救起,沒傷什麼。"委員點頭吩咐賞了,二人謝了回去,委員即叫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