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臣正待根問,大郎掣過頭來,說道:“真是禍從天降,望文相公作主!”素臣道:“不必驚慌,你且細細說個緣由,自有道理。”那青衣人把素臣上下一估,道:“說甚文相公、武相公?他這事犯得大哩,你休大模大樣出來,擔當這天字第一號的官司!看你身上衣襟都燒焦了,怕不是餘黨哩!”未家家人喝道:“老爺在此,休得羅唕!你們沒事的,便讓出地方來,好坐了問話。”青衣人聽說是老爺,又見這些大叔們冠冕,不敢放肆,但說道:“老爺想是過路鄉宦,不知這事?這劉大窩拐婦女,歃血結盟,黑夜拆牆,放火燒寺,事情重大哩!”未公笑道:“原來為此!你們且放了他,我自有處。”青衣人那裏肯聽,半邊擠過一人,將一個青衣扯了一扯,低低說道:“這是都爺的同年,快些放了。”抬未公來的轎夫,也擠將進來,遞了眼色。青衣人才軟軟的開了鎖,說道:“不幹小的們事,他自己犯拙了,也不是小的們敢多事,實幹係地方,不敢不查報的。”大郎被放,忙去掇一張椅子,請未公坐下。一張杌子放在橫頭,素臣也就坐了。那看的人,兀是擠著不散。未公道:“你們是何等樣人?可有牌票?因何擅自拿人?”青衣人聽見話頭利害,一齊跪下道:“小的們兩個是地方,兩個是汛差,一切地方上奸盜賭博,不公不法的事,都叫小的們查察。昨夜昭慶寺中失火,澆死了無數僧人,官府都來救護,正查不出起火之人,原吩咐小的們細查。這劉大平日吃酒賭錢,打街罵巷,原是不安本分的人。昨日夜間,他家人聲嘈雜,鬧得鄰舍家都不得睡覺,小的們原也疑心。今日連店麵都關閉著,愈加疑惑起來。因進來查看,見房裏窩藏著七八個女人,天井內牆頭,直拆至寺裏鬆庵和尚臥室屋裏,雞毛撏了滿地,這明是他歃血聚眾,拆牆進去,放火燒房的了。所以要拿他去見官,聽憑官府裁察。雖沒奉有牌票,實是小的們應查的,原隻要卸掉地方上的幹係,並不是敢於生事。”劉大道:“小的一生,不會賭錢,酒便吃些,隻逢著節日,在家裏吃幾杯悶酒,從不到街坊上去生事。隻求問他,誰和小的賭過錢?打罵過甚人?就明白了。這些女人,是在寺裏被火,拆牆逃出,小的還在寺中救火,歸家始知,怎說是小的窩藏?小的妻子,宰了一隻雞,留眾女人吃了夜飯,怎說小的歃血結盟?隻求老爺去看,那些牆頭是從外拆進去的,還是從裏打出來的,便知道小的冤枉了。這兩個人說是汛差,早上來查問,小的就把實情告訴。他問小的借三十吊錢,地方居間,講到二十吊。小的賣餅為生,如何有這些錢鈔?他索詐不遂,才把小的鎖起來的。”那些青衣人尚要分辯,未公道:“不許多說,這事委曲,我已悉知。我且問你,牆是從外拆進,是從內拆出?一看便知。活口現在,從寺裏逃出,被劉大窩藏,一問便見。地下有雞毛,便是歃血結盟。大戶人家,日日宰雞,便是日日結盟歃血麼?今早府縣官,在都院衙門稟明,這寺因住持僧人有病,請五台僧行曇祝由治病,為焚符起的火,怎還叫你查察起火之人?你們這班光棍,專一遇事生風,恐嚇索詐,本該送到府縣去重處。因詐尚未成,姑不深究,都與我攆出去罷!”家人們即便吆喝。汛差、地方,隻可磕頭而出。看的人紛紛散去。
劉大夫妻感激叩謝。未公安慰了幾句,吩咐把門掩上,請出大小姐來。鸞吹、素娥如飛出見。未公道:“不必痛苦,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且到船中,再細說與我聽。我自落湖中,身子著實不好。”向著家人道:“你們著一個到江口去雇定船隻,一麵請小姐上船,留幾個在湖上,再行逐細打撈。我城中辭別馬爺,明後日就要長行了。”因向素臣道:“老夫身子自覺不妥,急思首邱,不能擔擱,老侄可同到舍下,暢敘幾時,老夫有許多心事,要與老侄商量。”素臣道:“小侄幾死幸生,恐家中訛傳,致老母憂慮,急欲回去,也在一二日內起身,不得追陪老伯,心實歉然!俟到家稟知老母,即至豐城,叩謁尊顏,暢聆訓誨。”未公道:“吾女受你大恩,尚未稍報,我輩相與以心,也不在口頭言語。你怕世嫂掛念,不但堅屈同行,老侄一到敝省,千萬即屈枉顧。但世事無常,不知尚得與老侄相會否?”說罷,潸然淚下。素臣也不覺愴然,拭淚安慰道:“老伯精神矍鑠,定享期頤。目下偶然不快,無足介意。小侄一到南昌,自必趨叩尊前。惟乞路上寬懷保重。”鸞吹附耳說道:“世兄舍死救援,其恩固大,而不欺暗室,其節更堅。孩兒因黑夜同居,難以自白,見爹爹頗屬意世兄,萬不得已,欲以終身托付。世兄侃侃而談,詞嚴義正,孩兒汗下通體!並將守經行權之道,細細開示,令孩兒撥雲見天,孩兒已認世兄為親兄,尚未稟知。不知爹爹意下如何?”未公跌足道:“前日深談,備悉底,雖知已娶,欲為兩全之計,因事涉權宜,難以啟齒。欲留彼到家,備寫情節,致書世嫂,成此婚媾。今據你說來,這婚不必提起了!”
石氏捧出三杯茶來,未公便不言語。素臣看著石氏,觸起一事,向未公道:“方才那班光棍,無事尚且興波,何況形跡可疑?我等轉身,必生大訟。老伯進城,須將原委向撫軍細細說明,飭府縣給張告示,曉諭禁約,方保無事。一則事連世妹,恐致張揚;二則昨日小侄與世妹,全虧夫婦收留停歇,殺雞為黍,殷勤伏侍,望老伯垂念一言。”石氏連忙跪地,鸞吹力為慫恿。未公道:“我見撫軍,即為力言罷了。”石氏磕頭起去,捧出三碗雞蛋,未公等用過。雇船家人,跑得滿頭是汗,來說:“船已雇下,就請小姐上船罷。”未公道:“我也就要進城了。”鸞吹倒身下拜道:“二哥大德,幾番救援,無可仰報,唯有銘刻五中而已。”素臣回禮,被未公扯住道:“老夫也該拜謝,怎連你妹子都要還起禮來?”鸞吹起來,泣下沾襟。素臣也不禁流出兩行清淚。未公道:“我自被難,囊空如洗,今日去辭撫軍,如有盤纏送出,當分半,為老侄歸途之費。”因指著未能道:“就叫他送來罷。”素臣道:“老伯人口眾多,小侄孑然一身,所需無幾。少為分惠,夠回家之費便了。”未公道:“老侄之言亦是,臨時酌量罷了。”因問:“轎子可齊?”未能道:“老爺的轎子現在,文相公的轎子,就叫他送小姐下船,另外又叫一乘腳轎,是素娥坐的。”素臣進來,鸞吹淚如雨下,素娥亦垂淚叩頭,匆匆上轎。鸞吹在轎中,隻說得一聲:“二哥保重!”那轎夫已抬上肩頭,如飛而去。素臣與鸞吹,雖無一毫私意,但宛轉周旋患難之中,已非一日,忽然別去,不覺豪傑心胸,化作情長兒女,司馬青衫,已斑斑點點,濕了好些英雄之淚。
大郎在門外,叩送了未公進來,請素臣坐下。叫石氏燒茶,自己到街上去,買些茶食,請素臣吃著。問素臣:“可到湖上去?”素臣道:“我疲乏已極,無心遊賞,你可打發這些婦女回去,了結此事。”大郎吩咐妻子,快煮飯與眾位吃。何氏等從板壁後一齊出來,說:“回家念切,等不及吃飯。”齊向素臣磕頭,極口感謝祝頌。又謝石氏、璿姑,向大郎說了住處。大郎吩咐妻子,請素臣進房安息。領著眾人,挨路的送將去了。大郎去後,素臣獨坐神疲,連連打盹。石氏與璿姑商議:“你哥哥說請文相公進房安息,但房內除了你我兩處床鋪,更沒空地。看他這般疲倦,須請到那一鋪床上歇息?”璿姑道:“是哥哥吩咐的,請到哥哥床上歇息,想不妨事。”石氏便向素臣說知,素臣推說不便。石氏道:“奴家受相公大恩,殺身難報。丈夫敬重相公,如父母一般,出去時再三吩咐,相公不必執意。”素臣本意不欲,見石氏十分情重,大郎又真說過,身子實在困乏,支撐不住,且是心無邪念,原不作甚嫌疑,遂把身踱進房來。隻見房內,朝外鋪著一張床,床頭隔著竹芭,上掛一張彈弓,一柄破著靶的劍兒,竹笆那邊,對著西壁,又有一張小床。側首一張條桌,桌上筆硯齊楚,擺有舊書數十本,素臣看時,是一部《四書》,一部《袖珍五經》,一部《算法》,一部《綱鑒薈要》,還有四本《袖珍字彙》。素臣隨手抽出一本《綱鑒》,走向正中床上坐著,看不得幾行,早已昏然欲睡。仰身下去,書尚拿在手中,已是沉沉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