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漢便是劉大郎,路上告訴素臣道:“小人自別相公回家,就收了店,每日在家學絮。那知從前來嚇詐的汛差、地方,心裏記恨,因府縣發下告示禁約,不能奈何小人。就去與鬆庵一個護法說了,竟說寺裏的火,是小人放的。那護法是東廠靳太監的侄兒,名叫靳仁,大家倚勢,無惡不為。鬆庵傳授他邪秘之法,逢迎他叛逆大計,相好無比。鬆庵的俗家住在山後,有一二百個人丁,都是他的黨羽,還結連海島裏一班海盜,在海麵上截邀客商。近年來常載金銀,假著賒氈帽夏布,與人往來發貨討帳的名目,散給軍糧劄付,將來竟要大弄!”素臣失驚道:“你這話是真是假?前在你家,怎絕不提起?我隻知靳直擅權,其侄靳仁,頗有好善樂施,仁厚之名,故從前並不在意。怎說是無惡不為?”大郎道:“這些惡端,是靳仁府裏一個奶公說的,從前小人原不知道。靳仁陰謀不軌,因此買服民心,每年施舍棺木、棉襖、藥餌、薑粥之類,有膂力拳棒的投奔他,都肯收留資送,窮苦的親朋鄉裏,也肯周濟,又叫人各處碼頭市集,日夜行船上,傳說他許多仁義。故此江浙一帶,都稱他為孟嚐君。”素臣歎道:“原來如此。你且說靳仁便怎樣奈何你?”大郎道:“靳仁聽了謊話,和他黨羽,黑夜前來抄殺。來了一個舊鄰單傳,與小人相好,他的妻子羊大嫂,在靳府做奶娘,得了風聲,悄悄送信,叫小人逃避。小人連夜搬到城裏一個親戚張皮匠家藏著。果然到次日夜間,強盜就來,打開門麵,見沒人才罷。還連累了同街一個鹽店,打劫了好些銀兩去。小人躲了幾日,趕到吳江,來尋相公,那知相公已進了京。一路趕進京來,受了暑氣,在山東台兒莊生起病來,吃了混帳醫生的藥,幾乎死了。淹淹纏纏的,病了三四個月,把盤費衣服都弄光了,趕進京,才知時太師已死,又找不著相公寓處。進退無門,流落在琉璃廠裏,替匠頭挑磚過日。閑著就出來尋訪,總沒尋處,不料今日也被小人尋著了。”素臣著急道:“你出來了半年多些,大嫂和璿姑在家怎樣度日呢?更怕靳賊另起風波,這事怎處?”大郎道:“這卻不妨。我那親戚做人老實,住的連兵部的房子,在他府門裏麵,閃人不敢進去,又在禁城之內,料不妨事。前日相公存下的銀子,盡夠他們盤纏哩。”素臣道:“這事終久不妥,我必須回去方好。”一麵說,一麵走到館中,館童連忙搬出酒飯,三人同吃。
雙人將簽詩交還大郎,說:“正陽門關帝簽笤最靈,緣何也有不準的時候?”素臣道:“別的簽笤,吉則通首皆吉,凶則通首皆凶,故多不準。關公簽詩,凶中有吉,吉中有凶,又多兩岐之言,影射之字,故易於準。乃做簽詩者得訣,非關公獨靈也。其旁注聖意解曰,即泥於一湍,故多有不準耳。”一麵說,一麵接來看過,就燎在煤爐裏,說道:“這簽卻也當得準字,鐵口姓吳,算‘虎頭人’嗎?”雙人連連點首。素臣複問大郎:“你是那一日搬的?我來尋你,見門上好好的鎖著,鄰人也並沒說被盜的話。”大郎道:“小人是五月初五日晚間搬的。”素臣點點頭道:“我正是五月初六日在你門首,那時尚沒被盜。若不遇頂風,早得與你相會了,總是數該如此。”雙人道:“今日之遇,又算是湊巧的了。我們若不闖王妃的道,定不碰倒吳鐵口棚帳,便不至相麵耽擱,劉兄便不能相遇了。”素臣歎息道:“遇了劉兄,又不知生出許多事來。天下事總有定數,人在暗中,自不覺耳。”因著館童,尋了正齋回來,說知緣故,並於明日告別。正齋苦留不住,因取曆本看過道:“初二是斷斷不能。初五黃道,竟是這日罷了。”素臣應允。一麵辭別洪、趙二友,一麵令大郎去取行李。
到得晚來,日月、長卿、雙人,都把鋪蓋取到,並大郎的一並鋪在炕上,正齋也將被褥取出。大郎見自己被褥蔫破,衣衫襤褸,兼有四人的羔狐錦鍛相形,羞得麵紅耳赤。素臣道:“在座無一俗人,不必介意。但短衣究不雅觀。”因把自己一件舊袍,令其穿著。須臾,擺上酒肴,是正齋餞行,痛飲暢談,至三更上炕,複談至四更鼓絕方睡。初二日,輪著月日,初三日,輪著長卿,席散,都仍至素臣館中同宿。到初四這一日,是袁、洪、趙三人公席,雙人也搭了一分,公餞素臣。酒至數巡,長卿舉杯向素臣道:“目今宦豎當權,掌絲綸者依阿趨奉,銓部通與交通,本兵為其頤指,九卿望塵而拜,台官鉗口不言。以致賄賂公行,盜蜂起,將來時事,大有可虞!吾兄抱負非常,經綸素裕,我等俱係心交,當此遠別,請一白所懷,以慰眾望。”素臣謙讓不遑。雙人道:“素兄誌在擴清二氏,獨尊聖教。”因把家中言誌之事,述了一遍。長卿等俱酌酒稱賀道:“此不巧之功,無疆之福也。”撥亂反正,不待言矣!“逼著素臣飲了三杯。長卿複問雙人,素臣也將家中所言述出,因也奉了三爵。
素臣、雙人請教長卿等之誌。日月道:“弟願為司徒之官,立限田之製,使富者不得兼並,貧者皆有恒業。廣蠶桑於西北,禁奢靡於東南。除鹽鐵之禁,蠲米糧之稅,以惠農通商,俾民皆富足,然後教化可得而行也。”正齋道:“非曰能之,願學焉,則弟所竊願者,端在禮樂之事矣。今之冠禮久廢,婚喪祭祀,非褻則誣,而吵親,火葬,淫禮,尤其甚者。宜反而悉衷於古,其通俗而無害於義者,存之。至樂則盡放鄭聲,以複雅樂,琵琶弦索,豔曲淫詞,俱討之祖龍一炬。此弟之誌也。”素臣道:“衣食係生民之命,禮樂為教化之原。二兄有誌於此,社稷之福,蒼生之慶也!”因各賀了三爵。
長卿道:“弟之誌,在退小人,進君子。屏刑法之科,而化民以德。陋漢、唐之治,而責難於君。顧其學甚難,其功非易,不過空懷此願,以沒世而已。”素臣道:“此皋、禹之經綸也,非長卿兄不能行,亦不敢言。”也奉了長卿三爵。眾人賀畢,長卿隨問及大郎。大郎慌立起身,說道:“洪爺是取笑小人了。小人何人,敢有何誌?”長卿道:“兄不要太謙了。兄形如伏虎,音若洪鍾。後福不小,但未遇時耳。安得無誌?”大郎惶悚非常,抵死不答。素臣道:“劉兄是常開平、吳江陰一輩人,雖不言誌,其誌可知也。”長卿點頭稱是,因也奉上三爵。大郎苦辭不獲,隻得與眾人對飲一爵。是日直飲至五鼓才罷。
次日起身,長卿等良朋分散,學徒感戀先生,悲淚自不消說,連大郎也陪著出了許多眼淚。長卿等諄囑,為國自愛而別。素臣繞道至保定,別過觀水,催著車夫,趕了五六日光景。這日正到東陰縣地方,隻見四麵皆山,樹木叢雜。素臣道:“劉兄,我們一路來,看那些樹皮都剝盡了,村莊上一堆柴草沒有,居民鳩形鵠麵,逃荒的沿路不絕。自古道,凶荒多盜。此處山勢險惡,恐有歹人出沒,須要小心。”大郎道:“小人也是這般想頭,但靠托相公本事,就有盜賊,何足為懼?此猶可。就是小人,仗著相公傳授,並自己的膂力,約摸三五十個漢子,也還抵當得住。這強盜若想著我們,可知晦氣哩。”大郎正在誇口,早有一人,縱馬而過,說道:“好大話!”一頭笑著,把馬加上一鞭,飛也似的去了。素臣埋怨道:“劉兄,你闖出禍來了!”大郎道:“這人甚是文弱,不像個歹人,還是過路的,聽著小人言語,認是扯架子,裝空頭的人,故此作笑。我們也不管是好是歹,都留些神罷了。”素臣道:“天下能者盡多,劉兄怎便說此滿話?這人一笑,定起幹戈,三五十蠢漢,兄便抵當得住,一兩個好漢,兄便有些費手了。以後說話,務要謹慎。江湖上不是當耍的哩。”大郎唯唯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