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文素臣初謁金門 謝紅豆一朝天子(1 / 3)

船艙裏人見石氏落水,口中大喊“救人”,船上水手亂奔著,與大船上廝打,白不聽見。老鴇合龜子連忙吹滅燈籠,悄悄的關門進去。這石氏流去有半裏路,被一根樁格住肩膀,一家水牆門首,打著燈籠火把,簇著些人,齊發一聲喊道:“好了,在這裏了!”一個人就伸手下去把裙幅扯住,一個人便攔腰撈住了衣服,拖上馬頭。石氏落水未久,拉著那人一隻臂膊,便坐將起來,睜眼一看,見有三四個女人,卻都不認得。內中一人搶過一根火把,把石氏一照,道:“我說那衣服顏色不對,那裏是我家姐姐呢?”眾女人正待照看,隻聽裏麵有人喊道:“姐姐有了,你們進來罷!”眾女人轉身就跑,撈起的這女子卻不進去,問石氏何人,因何投水?石氏答以並非投水,把備細向他說明。這女子道:“原來是劉姐,可敬可伶!那裏是文相公的船?你同我進去,見了媽媽就明白了。”石氏暗想:“怎這女子知我姓名?他說是媽媽,想也門戶中人了。怎又說不是文相公的船,且進去問一個明白。”因把頭發合衣邊上略絞掉些水兒。這女子拾起地上火把,攙扶石氏進水牆門來。石氏道:“蒙姐姐撈救,感恩不淺。請問姐姐姓名,以圖報答。”這女子道:“奴家姓賀,名喚錦雲,誤落煙花,己經五載。”說罷流下淚來。石氏在火光中細看,隻見:

淡白梨花,比紅杏碧桃多些幽雅;輕盈楊柳,傍曉風殘月越是嬌柔。也學內家妝梳,看去全無脂粉氣;不似平庸蘭房,聞來饒有芰荷香。隻幾點微麻,略減千金身價;卻兩窩深靨,平添一段風流。蹙蹙眉梢,鎖不盡若幹心事;盈盈眼角,流不完幾許啼痕。多半因失節青樓,怨著那紅顏薄命。

石氏暗思:此女全不是煙花身分,將來定有出頭。直走進堂屋,隻見許多女人簇著一個少年美女,在那裏勸說。這女子上前說知,那美貌女子忙走下來,扯著石氏兩手,說道:“姐姐,叫妹子想殺了也!”石氏茫然答道:“奴與姐姐素無一麵,怎敢勞姐姐垂念?”一個白發女人接說道:“劉姐,這是我親生女兒,他也與你一樣貞節,一般苦命。平日聞你受苦,屢次要來看你,都是我阻住了,因是各家門戶,怕趙嬸子見怪。你今日定為那西商逼迫,情急投河的了,我女兒早已料著。如今且宿在我家,同我女兒進房去脫換衣服,我叫人取壺熱酒來,替你衝掉些寒氣,且到明日,再作計較。”複向那美貌女子勸說一遍。那女子含淚應承,挽著石氏到他房裏,拿出衣衫裙褲,給石氏通身脫換,連鞋腳一齊換過,又替石氏把頭發擰幹,將木梳通好,挽起髻來。石氏問他備細,才知道他姓許,名鶼鶼,揚州知府奉靳司禮之命,挑選他去蠱惑東宮,早晚就要進京,因與吳江水梁公有終身之訂,不肯負約,所以屢次尋死,夜裏悄悄起身,到一間破屋裏上吊。家中認是投河,故此許多姊妹跑出馬頭尋找,恰好湊著石氏囗來,剛剛救起。石氏複問西商之事,歉歉道:“原來姐姐還在不知,這西商是五月裏邊來的,挾有萬金資本,要在揚州討幾個絕色女子,不惜重價,便哄傳了揚州一府,凡是養瘦馬的都領他去相看,他總不中意,才看到我們門戶人家。先要來討妹子,妹子因與水郎訂約,回絕了他。後來曉得屬意於姐姐,出了五百金,討回作妾,擇定六月十一日吉期,在船中結親。妹子知姐姐貞節,料有不測之事。豈知姐姐轉不為此,卻是為著何事?”

石氏聽罷,如夢方覺,兀是驚出一身冷汗,暗想:“一入船中,必然行強,倘被奸汙,死已晚矣。我深恨那隻大船,豈知竟是我絕大的救星,真是怪事!”因把要投奔素臣及鴇兒設計之事述了一遍。鶼鶼大喜道:“原來令姑是文相公尊親,文相公與水郎是至交,妹子與姐姐又是一重親故了。”石氏道:“文相公也曾說與水相公是好友,原來就是姐姐訂約的水梁公相公,將來奴家姑娘與姐姐倘得邀天之幸,完璧歸趙,則親故往來,奴家亦常得相會,永傍妝台,時聆玉麈矣。”因執著鶼鶼手兒,定睛細看,但見:

臉泛桃花,似新剝瓜仁,浸釀著穰中鮮水;眉分柳葉,如初開山影,虛含著峰頂靈光。目秀而清,識英雄肯輸紅拂?腰纖似約,宜偎抱那數小蠻?瘦生生弱不勝衣,隻恐風吹欲墮;碧油油發長委地,真令我見猶憐。

鶼鶼也握著石氏手兒,注目而視,但見:

目秀而威,未許浪垂青眼;眉清而朗,那須頻點青螺。身如萏菡支風,別有風流,不解妝梳臨水殿;麵似笑蓉映水,絕無水性,肯隨脂粉落風塵?舊恨新愁,重疊疊盡多幽怨;亂頭粗服,悄羅羅越顯精神。

兩人四臂交持,四目相視,你憐我愛,各不勝情。丫鬟捧著果盒,送上酒來,大家才放手坐下。鶼鶼陪著石氏,一麵吃酒,一麵說道:“妹子為靳太監勢逼,明日便要起身。本擬一死以謝水郎,方才母親苦苦勸說,恐有連累。如今想來,隻得且到京中,若選不中尚可發還,即使選中,亦當以苦情上達,倘得憐憫放回,固可重續前緣,如或不能,亦即以死自持,擠得怒觸東宮,淩遲碎剮,所不辭也。請問姐姐,如今計將焉往?”石氏垂淚道:“奴家此時進退無門,竟不知所往,望姐姐有以教之。”鶼鶼道:“水郎前日曾說,文相公去歲到杭,尋人不遇,回家即往江西,至今無信。姐姐若到吳江,亦不甚妥。我有一結義姊妹衛飛霞,嫁與天津尹公子,家道富足,為人豪俠。我慕姐姐貞操,久思親炙,今蒙光降,不忍遽高,可否屈姐姐伴送下船,少作盤桓,以慰渴懷。船到天津,即送姐姐至尹家,托其尋訪劉姐夫並令姑消息。他夫妻俱是異人,斷能不負所托。不識姐姐意下如何?”石氏暗想:“文相公既不在家,我更投奔何人?趙家固是火坑,此處亦非善地,且一有泄漏,便重投羅網,悔無及矣。蒙此女一片深情,且有同心守節,同病相憐,伴送一程,亦足少酬其意。我拚著一死,何地不可往乎?”因說道:“既承姐姐盛意,當與姐姐結為姊妹,將來生死患難,此誌不渝。一麵伴送下船,到天津分手便了。”鶼鶼大喜道:“妹因平日渴想,見麵時即有結拜之意,恐姐姐以平康見棄,未敢吐露衷曲,今蒙慨許,實愜鄙懷。自然姐姐年長,就此拜為親姊了。”石氏也跪下去道:“如此叨僭賢妹的了。”兩人對拜四拜,起來入座重飲,愈加親密,直談至四鼓方睡。

次日早起,石氏要拜見許媽,鶼鶼說知結拜伴送之事,許媽大喜道:“我正愁你長途寂寞,得劉姐同去,是極好的了。”因受了石氏兩禮。隔日,府中人役跟著一個內監來催促起身,許媽假說有一侄女要附船往天津去,內監滿口應承道:“你女兒若蒙東宮爺收用,咱們正靠著他洪福哩!這些小事無有不從!”鶼鶼先打發石氏上船,然後拜別許媽及眾姊妹,大哭一場,上轎而去。出了牆門便注目四顧,尋看梁公。梁公因官府差人防守,無門可入,探知這日起身,正在左近窺探。鶼鶼一眼瞧見,便將簾子微掀,注視梁公,淚流滿麵。梁公悲痛非常,隱隱跟至關口,候鶼鶼下船,卻因護送人多,不能近前,隻遠遠望見一個身影,記明了第五號船,上繡鳳白旗的暗號,成日在岸上跟著。鶼鶼亦日在紗窗中偷覷,卻是不能通一個信兒。梁公沒法,才趕至濟寧,去求介存,以致得遇素臣,連著石氏,都救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