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灼其華(1 / 3)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詩經·國風·周南·桃夭》

在離開鹹陽的官道上,一頂豪華的車轎開路,後頭跟著幾輛裝載貨物的馬車。這是呂不韋的撤退隊伍,此時的他已經行至一條寬闊的江邊,高若下馬,來至馬車邊通報道:“大人請下車吧,咱們已經到江邊了。”

呂不韋伸出一隻手,掀起車轎的簾子,從車裏探出頭來,看著外麵日頭正盛,時間已是正午時分,太陽的光輝照耀著大地,映得平坦的江麵上波光粼粼,無數的水鳥在空中盤旋,幾艘大船正候在碼頭邊等待著他們。

“吩咐他們將行李運至船上罷!”呂不韋說完之後徑自下了轎子,同高若說道,“老夫想沿著江邊走走。”

“小人跟著您吧。”

呂不韋卻道:“不必,老夫想一個人走走,等行李搬完了,你叫我一聲即可。”

“是。”高若吩咐大家將行李往船上搬的時候,轉頭去望呂不韋,見他沿著江邊慢慢走著,留下的背影如此孤獨醒徹。望著呂不韋踽踽獨行的背影,察覺出他倉皇的老態,高若的眼睛被淚水沾濕了。

在他們身後,是通往鹹陽的官道,會有無數的馬車趕赴那片繁盛的樂土,但,呂不韋卻永遠止步於回途了。

過了這條江,前麵不遠就是呂不韋被貶去的蜀地了。從此以後,他將告別身後一馬平川的鹹陽城地界,往日的繁華與榮光,將永生成為一場夢,他再回不去巍峨的王宮,也回不去寬闊的呂府大宅……可是,對他而言,那些又豈是重要的呢!他刻骨銘心和念念不忘的,全然不是這些虛名和權勢,而是一個必須得放手的女人。

呂不韋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望著清平的江麵,一陣風從對岸吹拂而來,不知為何,本來堵塞在他心頭的千愁萬緒,忽然都散開了一般,瞬間覺得心曠神怡,豪情萬丈。他想起了往日經曆的江湖風雨,想起了扶持嬴政為王的這些年,又想起督促那些文人編纂《呂氏春秋》的日日夜夜。這所有的一切,都一點點地貼近身體回來了,填滿他內心空白的溝壑,就如同上好的良藥敷在新生的傷口上,帶來些齜牙咧嘴的痛,同時還有終於能安心的滿足感。

可是,丹凝呢?沒有了丹凝的人生,他做錯過的事,他不能挽回的美好與無法定格的時光,是否能在後來的歲月裏帶來安穩和靜謐?一想起丹凝,他的胸間就不受控製地升起愧疚和柔情,眼裏也是片刻就溢滿了淚光。

好端端的晴日,忽然一下子黯淡和慘白起來,厚厚的陰雲襲來,將太陽遮蔽在雲層後麵。呂不韋回頭再去望寬闊的秦地,隻覺入眼都是凋零的畫麵,整個原野、川流和村舍,都呈現一幅寒冬將來的蕭索畫麵。光是看著這景象,呂不韋就覺得心內滿是寒意。

高若前來與他通報道:“大人,已經準備好,可以起航了。”

呂不韋點點頭,歎息一聲道:“過了這條江,就再不是鹹陽地界了。”

高若不語,忠心耿耿的他比誰都明白呂不韋的心情,但這種時候,他能做的,亦不過是保持沉默,一步不離地跟隨在他身邊而已。

“走吧!”沉吟良久,呂不韋這才吩咐道。

高若應道:“是。”

呂不韋站在船頭,看著越來越遠的身後景象,心中明白,盛年錦繡的榮光,以及運籌帷幄的往昔,從此便隻是身後事,他終是到了要歸去和告別的時候。

回去蜀地後,呂不韋在故鄉住了一年有餘,即便他已不再是大秦丞相,但山東各諸侯國仍多次派遣使者前來。雖身居偏僻之所,呂不韋門庭客人仍是絡繹不絕,比之在鹹陽時有過之而不及。

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鹹陽城,因有嫪毐之事在前,嬴政生怕呂不韋謀變,於是派使節給他送了信來。高若不知那信中究竟寫了什麼,卻見呂不韋愈加鬱鬱寡歡,不僅下令拒絕所有來客,自己也是躲在靜室內許久不出門。

門口幾棵經曆過寒冬的老樹,如今在春天暖陽的滋潤下已長出新葉,天氣很快就要暖起來了,高若默默地想,等天氣好起來,呂不韋的關節痛便很快能康複,不必飽受病痛煎熬。自從別了鹹陽城後,呂不韋的身體越來越差,從前有丹凝在身畔的時候,因她會醫術,又懂得在烹飪和飲食中輔以藥材,因而使得呂不韋一直保持愉悅和康健。可現在呢,哪裏去尋與丹凝一樣體貼聰慧的人?

高若始終不明,呂不韋為何要將丹凝一人丟棄在鹹陽呢。若愛她,待她情深意重,不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與她攜手嗎?可他畢竟是個下人,不能以朋友的姿態來與呂不韋探討這些。

“高總管,大人叫您進去。”蕭城的話喚回了高若的思緒。

高若點頭道:“好,知道了。”

到了呂不韋的靜室後,高若望見他正靜靜端坐著,身前的桌上放著秦王派人送來的密信,還有一個小小的瓶子。高若心下一沉,似乎是猜測到了什麼,他不敢相信地問:“大人,這……這瓶子是?”

呂不韋輕輕一笑,淡然答道:“便是你猜到的東西。”

“怎麼,怎麼可能?”高若搖頭道,“這絕不可能!大人,您為大王立下無數汗馬功勞,他怎會如此絕情——”

“冷靜些,高若。”呂不韋製止了他焦躁的憤慨,仍是淡然道,“有誰見過滔滔江水有回流的時候?又有誰見過從不凋零的花朵?你我早就該明白,不管人或事物,鼎盛之後便是衰亡,這是萬古不變的法則,並非人力所能及。”

“大人!”高若忽然莊重道,“咱們逃吧!現在就走!”

“逃?”呂不韋輕輕笑了,“能逃去哪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可您難道就坐在這裏等著?您甘心這一切?”高若焦急問道。

呂不韋神色坦然,他臉上絲毫看不出蒼涼和抱怨,仍是鎮定地凝視高若的眼睛,問他道:“你可知老夫為何喚你來?”

高若不語,他不敢猜。

呂不韋卻從懷中掏出一枚精致的玉佩,那玉佩是厚重的,中間似有藏匿的機關,他絲毫沒有隱瞞地與高若道:“這裏頭有張地圖,至於地圖所指之處是何地,你已明了,老夫便不多言……老夫別無掛礙,便是隻剩這一件事要求你。”

高若趕緊站起身來,直直跪下道:“小人終生願為大人您做牛做馬,莫說是一事,便是有萬千事,小人也一定替您完成!”

呂不韋上前攙扶起他,與他對視道:“高若,其實,你這些年一直陪在老夫左右,你應是明白,老夫根本沒當你是下人,在我心內,你與我情同手足。”

“大人……”高若哽咽著,已不知要如何開口。

呂不韋又道:“呂某自知命不久矣,若你能應我這一事,我便至死也能瞑目。”

高若悲從心頭起,哭泣著又跪拜下去,口中道:“大人請講!”

呂不韋幽幽道:“待老夫離去後,你便返回鹹陽去,你要找到丹凝,但不要讓她見到你,從此你暗中守護於她,不能讓她受任何人欺辱,必要之時,你便將這玉佩交給她,並告知她其中的玄機……”

高若有些不解:“大人,您……您何苦如此?”

時至此時,呂不韋對高若毫無隱瞞,明明確確與他道:“當初我假意休她,說出與她情分已盡的話,便是早預料到自己會走到這一步,她還年輕,我不能牽累她了……高若,如今你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我的請求,你應還是不應?”

高若抬頭去看呂不韋,內心萬千起伏,他泣涕如雨道:“當初小人得罪了地方惡霸,妻兒老小皆被殺害,了無生趣時去投奔大人您,正是在您的幫助下,小人才得以給家人報仇。從那時候開始,小人就發誓要一生追隨您——所以,不管您有什麼要求,小人都會替您完成!”

呂不韋感激道:“高若,多謝你。”

這句話說完,主仆二人便都已知結局既當如何,呂不韋對高若揮揮手道:“你先出去吧,我靜一會。”

“好。”高若噙著眼淚退出門去,手裏握著呂不韋給他的玉佩。

呂不韋再次去閱嬴政送來的書信,在信上,頭一次,嬴政拋卻了王者和大臣間的禮節,帶著仇恨質問他那麼多:

你於大秦有何功績,得以現在還享受富貴榮華?你讓我們母子九年躲躲藏藏,沒有填肚的食物和蔽體的溫暖衣物,也沒有父愛,你何以來的顏麵被稱“仲父”?你將嫪毐這個禍害帶至宮中,害得我與母親聲譽盡毀,你可知自己罪孽深重?如此種種,不死何為?

……呂不韋讀著這些字字句句,淚水又一次湧現眼中,他從不知道,嬴政對他的恨意是如此之深。從嬴政十三歲開始,他就一直輔助他,幫他圓夢踏上寶座,而嬴政也不負他所望,成為一個高高在上、淩厲強大的王。

年紀輕輕,嬴政就已熟諳王道,懂得如何精準地治理天下,雖然他的手段有些殘忍和決絕,但呂不韋能看出來,將來萬世千古以後,他一定會成為被人稱頌的偉大君主。但自有嫪毐一事,呂不韋徹底對他畏懼起來。嬴政的心裏,到底是否住著一個魔鬼?畢竟再仇恨也好,稚子無辜,親母有恩,他怎能連眼睛都不眨就摔死母親生下的胞弟!

嬴政或許是理智的,但理智得可怕,麵對朝野大臣的反對,他不為所動地進行屠戮,不管天下人是要毀謗還是讚譽,他已然不在乎了一般。經曆過困頓和仇苦的他,看透了人心和脆弱,也看透了利益背後的勾結,雖然他還年輕,不過二十三歲,但他已經學會掩飾傷疤和漏洞,成為無堅不摧的獵取者。

現在,他要獵取的這條命,是陪伴他十年的丞相,亦是他的生父!

看著桌上那個裝著毒藥的小瓶子,呂不韋的嘴角溢出一絲苦笑,心內想:好罷,願我欠你的及你所憤怒的,從此以死相抵了吧!

生亦何榮,死亦何哀?你是誰?在你死後,也許天下人再不會來追問孰是孰非;在你死後,也許天下人再不會來管誰愛誰恨。隻是,從此他再也沒有機會保留一丁點兒的溫暖念想——關於丹凝。

等到黃昏時分,高若前去給呂不韋送晚餐的時候,他推開門,看到呂不韋安安靜靜地躺在榻上,雙手放置於胸口,地上是空了的毒藥瓶子,他已經一飲而光,闔然逝去。

淚水如奔流的江水一般,高若跪在他身畔許久也不曾起身。

這世上古今以來,曾有多少人坐擁半壁江山依然難逃情殤。顯赫於世的呂不韋,原來不過也是同平常人一樣,盼著有一段俗世溫暖的戀情,攜手一個能白頭到老、共度餘生的女子……可這簡簡單單的願望,卻要成為永久的遺憾了。

時光匆匆逝去,轉眼又是兩年。

在鹹陽城邊的拐角處,有兩間狹小簡樸的房子,門口掛著醫館字樣的招牌,如此長久的日子以來,丹凝就住在這兒,為人診治看病度日。

丹霄隔段時間便會來看望丹凝,以他現在的身份,她根本不用再受苦的,隻消享福便可。他也曾提出過,如若她想開醫館,他能給她建造很大、很華麗的房子,但丹凝執意不願如此,她說她喜歡現在的生活和狀態,雖然平淡素簡,心內卻可以獲得一份安寧的力量。

春末的鹹陽城,到處都飄著柳絮和花朵的芬芳香氣。丹霄騎馬來到丹凝的醫館內時,見她仍是穿著素白幹淨的衣衫,手裏正在挑揀從山上采摘的藥葉,她款款同他說話的時候,言談舉止還和過往一般沉靜,傳遞給他的,亦是一如既往的溫暖感覺。

他們正交談的時候,但見一個婢女領著一個女孩兒走了進來,女孩兒約莫五六歲的模樣,長得玲瓏嬌俏,身著的衣衫亦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她的表情有點兒傲慢,舉著一隻流血的手掌,淡然問著:“這兒是醫館嗎?怎麼也沒人來招呼?”

丹凝見狀忙迎上去,低下頭問她道:“你怎麼啦?”

身畔的婢女忙代這女孩兒答道:“我們家小姐手掌破了,勞煩您快給包紮一下!”

“好。”丹凝點點頭,指著堂內的板凳同小女孩道,“先坐下吧,我幫你處理一下傷口。”

女孩兒撇撇嘴,不太樂意地坐了下來,婢女則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滿臉都是擔憂的表情。

丹凝用幹淨的紗布蘸了藥酒給女孩擦拭傷口,看她手上長長的一道傷口,應該是跌倒了被地上尖銳的石子兒劃傷的,嫩嫩的肉皮上傷口顯得十分觸目驚心,女孩兒疼得齜牙咧嘴地倒吸一口冷氣,丹凝忙柔聲問她:“很痛嗎?很快便好的,你先忍一忍。”

女孩兒卻任性逞能道:“誰跟你說我覺得疼啦?一點兒也不疼!”

丹凝無奈地搖搖頭,嘴角溢出一絲寵溺的笑容,心內卻絲毫也不討厭這女孩的驕矜與傲慢,隻覺得她很可愛。

丹凝給女孩包紮傷口的時候,丹霄在一旁看著,甚覺這女孩兒嬌縱又好玩,他本想沉默不語的,因為這是他一向的原則,不打攪丹凝給人看病。可是這會兒,他突然來了興致,想逗逗那個粉團一樣的小人兒,他湊近丹凝身邊,與嘟起嘴的女孩兒對望,並問她道:“你幾歲啦?”

“五歲!”女孩兒答道。

“叫什麼名字?”丹霄又問。

女孩兒不卑不亢地答道:“漪兒!”

丹霄笑嘻嘻地問:“咦?漪兒?這名字好生奇怪,是螞蟻的蟻呢,還是桌椅的椅?”

漪兒有點不耐煩了,斥他道:“是水波漣漪的漪!真是夠頭痛的,你沒有念過書識過字麼,這都不懂。”

“哈哈哈!”丹霄頓覺樂不可支,又覺得她的個性與誰非常相似一般,總覺得在哪裏經曆過,卻總也想不起來。

等傷口包紮好了,婢女付了診金後,漪兒出門前卻對丹凝施了個禮,同她道謝:“多謝。”

丹凝沒想到這傲慢的孩子還有知禮的一麵,忙回她道:“不用不用,記得再來換藥便好。”

漪兒走到門口的時候,迎麵走來一個男孩兒,年紀也是五六歲的模樣,比漪兒個子高一點,也是穿著錦繡的衣衫,輕輕走到漪兒的身旁,沉默了半天才問她道:“你怎麼了?”

漪兒抬頭白他一眼,不耐煩地同他說道:“我跌破了手掌,剛剛才包紮好,你沒看到嗎?”

“哦,看到了。”男孩兒逆來順受似的答一句。

漪兒卻不滿他的忍耐,責問道:“要不是你跑得那麼快不等我,我怎會跌倒摔傷?”

男孩低下頭去,似是知道自己做錯了,又心疼她受傷,所以不與他爭吵。他的神態令屋子裏的丹凝一時恍惚,驚覺是見到幼時的丹霄,她揉了揉眼睛,疑心是自己看走了神,男孩卻已經轉身去了,與漪兒手拉手一起走了。丹凝追出門去,還聽得見他們之間的對話。

男孩問漪兒:“你的傷還痛麼?”

漪兒回答道:“不要緊啦!娘說了,不能一點小傷就哭哭啼啼!”

“嗯。”

漪兒問他:“娘呢?她去哪兒啦?”

“娘在前頭等著呢,說是買栗子給咱們吃!”

漪兒像是忘記了痛,高興說道:“啊,真好,我最喜歡吃栗子了!”

……聲音越來越小,漸漸聽不見了,他們小小的背影也湮沒在人群之中,終至再不能望見。

丹霄見丹凝迷失了一樣,就追出來問她道:“姐姐,在看什麼呢?”

丹凝歎息一聲,回過神來苦笑道:“覺得那孩子極像你小時候。”

“像我?怎麼會?”丹霄不太相信。

丹凝卻道:“真的很相像!說話、氣度、長相,簡直與你小時候一模一樣!”

丹霄搖了搖頭,仍是無法相信,徑自回到屋子裏幫她收拾殘局,將用過的器具一一歸整好,又去幫她挑揀草藥。

“你倒是什麼時候才能成家?”丹凝忽然問他。

丹霄笑了笑,回避她的話道:“為何又提這事?”

丹凝一本正經地同他道:“霄兒,你聽姐姐的話,你也不小了,是家裏唯一剩下的血脈,我怎能不督促你?若你不婚不娶,又沒有子嗣,我死後有何顏麵去見雙親?”

“罷了罷了!怎麼總這樣。”丹霄擺擺手道,“莫再提這樁事,我的事不要你來操心!”

丹凝卻不放過這個話題,又絮絮叨叨道:“這幾年來,你總是一遇到這個問題便拐彎,我就不信了,鹹陽城這麼大,就沒一個你中意的姑娘。”

見丹霄避而不答,丹凝忽地想起了什麼似的,走到他的身邊追問道:“對了,上次你帶來的那個腳腕扭傷的女子,姓連的那姑娘,她是不是喜歡你?”

丹霄愣了一下,而後問:“哦,你說的是連羽桐?”

“嗯。你與她常常見麵嗎?我瞧她倒是知書達理的,樣貌也很出眾,那姑娘是誰家的小姐?”丹凝問他。

丹霄並未直接回答,隻道:“她不適合。”

丹凝不解問道:“為何?我見她很不錯,還很禮貌地喚我作姐姐,她與你的關係又像是極為親近,有什麼不適合的?你不喜歡她?”

丹霄不好再繼續隱瞞,隻得如實告訴丹凝道:“她是教坊裏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