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汗王收印罷貝勒 午門撞鍾諫萬曆(3 / 3)

“這、這又是哪裏?”

“自然還是遼東!閣老,那努爾哈赤見我遲遲不曾出兵討伐,便以為是朝廷懼怕於他,竟然得寸進尺,舉大兵北向側擊葉赫,葉赫部眼看就要抵擋不住了!閣老請看!”方從哲奪過戰報看的時候,雙手一直止不住地顫抖著。等不及看完最後一個字,便拉著黃嘉善,跌跌撞撞地一路向北踉蹌到了午門外。

午門外有兩個亭子,西邊一個設著鼙鼓,東邊另一個懸著金鍾。方從哲徑直衝進鍾亭,抱起碗口粗的鍾杵,盡全力撞開了金鍾,霎時間,振聾醒聵的鍾聲便在紫禁城上空嗡然震響!

黃嘉善見狀,也衝進鼓亭,抓起粗如兒臂的鼓槌,兩臂掄圓,向鼓麵砸去,咚咚隆隆的鼙鼓聲,頓時與鍾鳴響在一處,直傳到大明門外六部朝房。

鍾鼓齊鳴,這可不是一般的事情!在各部朝房中的文武百官俱都是精神一驚,各部長官更是紛紛整飭衣冠,準備進宮麵君——因為擊鼓撞鍾,恰是皇帝急召群臣的信號!

正在皇宮內苑跟弄臣紋枰對弈的朱翊鈞,此刻也被午門外的鍾鼓聲驚動了,他不解地問身邊的內侍太監道:

“寡人未曾傳旨聚集群臣,為何鍾鼓大作?速去看來!”

過不多時,那內侍太監腳步如飛地回轉來,跪奏道:

“啟奏萬歲,是大學士方從哲和兵部尚書黃嘉善在午門外擊鼓撞鍾!”

“胡鬧!他二人都是朕的股肱大臣,怎麼也效那頑童行徑,拿這擊鼓撞鍾當作兒戲!”

萬曆皇帝說罷,低頭又去看那棋局。現在自己的形勢可說是大優,不僅子力上比對手多了三個兵,而且車馬炮位置甚佳,雙車一占中路、一封將門,二馬一窺九宮、一伺臥槽,兩炮一沉底線、一瞄悶官,隻要向前再挺一步兵,對方就無計可施了。

萬曆皇帝平生耽好桔中之趣,宮中不乏大師級的棋手陪他對陣,久而久之,他的棋力自然也不是庸手可以望其項背的了,因此,對局勢的發展,他也是了然於胸的,最終取勝應該是沒有什麼懸念的。隻是,他需要仔細算度,把各種變化都算清算透,然後走出最佳著法來。

可是午門外的鍾鼓聲竟是不讓他算下去似的一陣緊似一陣,萬曆皇帝急了,怒喝道:

“怎麼還在敲?”

正說著,官門金瓜武士在殿外奏報:

“啟奏萬歲!三公九卿六部官長等朝廷重臣聞聽鍾鼓齊鳴,都道萬歲急召群臣,如今齊聚太和殿候駕!”

萬曆皇帝這棋是再也下不下去了,他把棋子狠命一摔,惡狠狠道:

“擺駕上朝!朕倒要看看出了什麼塌天大禍!若是小題大作,先治他們驚擾聖駕的罪名!”

萬曆皇帝沉下臉坐到了太和殿的九龍禦座上,沒好氣地瞪了方從哲一眼,怨聲說道:

“擅動鍾鼓、妄集朝臣,你們到底有什麼天大的事情?”

方從哲不慌不忙,從袍袖裏取出那份八百裏告急戰報,呈到萬曆皇帝座前,沉聲奏道:

“萬歲,建州奴酋再次起兵,遼東現有十萬火急邊報送到,請萬歲禦覽!”

萬曆皇帝從內侍手中接過邊報,還沒看,先發了一通牢騷道:

“遼東遼東,怎麼又是遼東!努爾哈赤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難道就一點兒也不知道饜足麼?我大明世代可待他一家不薄!許他子孫世襲建州衛都督,還封過他二品龍虎大將軍,他還要怎麼樣?難道還要做一字並肩王不成?”

眾大臣見皇上滿臉的不高興,誰也就不敢多口,靜靜地等皇上禦覽邊報。偌大的太和寶殿上,隻聽見萬曆翻閱邊報的紙頁窸窣聲和他急促呼吸的細微動靜。

“混賬!”萬曆終於看完了邊報,用力一摔,把邊報摔在了金磚地上。

“方從哲、黃嘉善這兩個東西呢!不就是建州兵攻打葉赫嗎?區區兩夷爭鬥這種小事,也值得這麼大驚小怪,還竟然擊鼓撞鍾,擅集朝臣、驚擾朕躬!你們該當何罪?”

方從哲、黃嘉善聽得此言,大驚失色,連忙跪倒金階。

但是一想到這也是關乎江山社稷的大事,心思也不覺緊張起來,不錯,他迷戀酒色、縱情遊逸,是個昏君,但是還沒有昏到連江山社稷都可以不聞不問的地步。

於是,萬曆皇帝抬抬手,說道:

“朕念汝二人一片忠心,所報之事又確係十萬火急,便不追究汝等擅集群臣、驚擾聖駕之罪了!你們平身吧!”“謝主隆恩!”兩個人又叩了幾個頭才誠惶誠恐地起身,隻聽萬曆皇帝又補充了一句道:“隻是今後朝中諸臣不可以他二人為例!倘若有個什麼大事小事就都自作主張來擊鼓撞鍾,朕這九重深宮哪裏還能有片刻的安寧?”

群臣見一天雲霧就此消散,一個個都替方黃二人感到輕鬆,如今聽皇帝這樣囑咐,心想,誰還會這麼沒眼力勁兒?便齊齊地應道:

“是!臣等不敢無事驚擾聖駕!”

朱翊鈞見此情景,皇帝那種說一不二的虛榮心終於得到了滿足,便想露出一絲微笑給臣子們看看。

可是剛剛笑了一半,想起那令人焦惱的遼東軍情,便又笑不出來了,臉上的表情就這樣停滯在了這種尷尬的狀態。

方從哲看出皇上此刻的確在為遼東軍情擔憂,便見機地奏道:

“不過,萬歲也不必過於憂慮遼東軍情。那努爾哈赤雖然凶狠,但畢竟羽翼未豐,以他區區一個建州,尚不足撼動我大明根本,隻要萬歲一道聖旨,王師所向,建州必破!”

黃善嘉也奏道:

“萬歲,小小建州,地不過彈丸,軍不過烏合,豈能與我三百年大明較一日之短長!當今之計,當調集大軍,深入建州,犁庭掃穴、永絕後患!”

萬曆皇帝歎口氣,說道:

“大軍征剿,朕又何嚐不知道這是一勞永逸的上上之策!隻是,這幾年來武事不斷,欲待調兵征伐,一無有兵將,二無有糧餉,大軍如何發得?唉!你們都道朕幽居深宮、不見朝臣,還有人背地裏議論朕是昏庸君主,可是你們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有誰想得到朕有這許多的難言之隱哪!黃愛卿,你主兵部,你倒說說看,遼東還有多少兵馬可供征調?”

黃嘉善神色悲涼地奏道:

“萬歲聖明!且聽臣細細奏來!遼東原有我大明在冊兵員十萬,可是其中缺額未補和吃空餉的虛數就有兩萬左右,剩下大部又各被分派去守衛邊堡、驛站,可供抽調隨營聽用的就隻有兩萬人了。可是,四十六年四月、七月兩次戰役,或降或死一萬八千餘人……萬歲,遼東眼下的確是無兵可調了!”

朱翊鈞心頭一冷,他知道自己軍中的種種腐敗,有人吃空餉、有人把公家的兵丁役使來為私家做事,卻不知道這種腐敗竟然到了導致國家有事無兵可調的地步!想了想,又問道:

“那,那建州現有多少人馬呢?”

“臣啟萬歲,奴酋共有正黃、鑲黃、正白、鑲白、正紅、鑲紅、正藍、鑲藍八旗,每旗轄七千五百人,共六萬人馬,另外努爾哈赤和各旗旗主各有兩千至五千護衛,兵力總共在八萬左右。此外……”“此外什麼?”“此外還有撫順李永芳降卒兩千之眾!”朱翊鈞無可奈何地望了望群臣,一聲音低沉地說道:“如此猖獗,實為心腹之患,不得不滅,可是遼東又無軍馬可用,奈何奈何?”

方從哲入主內閣有年,天下大勢已經了然於心,見萬歲有此決心,不敢怠慢,生怕他什麼時候再跟去年似的變卦、改主意,鬧成千打雷不下雨,連忙趨步上前,奏道:

“萬歲,其實也不必驚動全國。依臣愚見,就從福建、浙江、四川、甘肅等地抽調三十萬兵馬,再令朝鮮、葉赫各出兵二萬五千,更於遼東就地募練新兵五萬。這四十萬人馬,不是旬日就可湊齊了麼?”

“糧餉怎麼辦呢?”

方從哲心裏早就已經想好了對策,就說:“去年征收的哥斯鹽稅,今日就可押運進京,原本打算用於建造萬歲壽宮,現在遼東勢窘,可以先借用八十萬兩,以解燃眉之急,這樣不但兵馬糧餉夠了,就是遼東那五萬新兵的兵器甲仗也差不多了。萬歲,隻要保住了江山社稷,這點銀子,算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