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努爾哈赤身上,總好像有一股熱血在體內沸騰,逼著他去幹什麼,一切都是出於本能,但一切又都那麼順利。
他所幹的一切,難道是為了追求榮華富貴,不,他是要顯示出自己征服一切的力量,他要做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他可惜這兩個孩子過早夭折在他們女真人的劍下,但他的鋼筋鐵骨卻又不讓他掉下半滴的同情之淚:
“為什麼呢,因為他們明朝腐敗,皇上貪色不理朝政,我族不能取而代之,也定有別人來取代。”
他想到這兒,朝衛士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將孩子的屍體拖出帳外。
這時李永芳求見汗王。
努爾哈赤一聽到李永芳之名,便冷笑一聲道:
“傳他進來。”
李永芳進帳,急忙下跪:
“罪臣李永芳拜見大汗。”
“起來吧。”
“罪臣今日特來向大汗恭賀西平堡大捷。”
李永芳滿臉諂媚之色,努爾哈赤見他這樣,更加不屑於看他,隻是低頭翻看廣寧地圖。
“西平堡大捷,多虧眾將士英勇奮戰。”
“多半是汗王指揮得當……”
李永芳還想說下去,汗王不耐煩地揮揮手。
“今日作戰,十分艱苦,還是回去多休息吧,以後再立新功。”
“喳。”
李永芳退出汗王大帳,心頭沮喪。本來想拍個馬屁,不料卻碰了這麼個軟釘子。
他正往前走,忽看到四貝勒皇太極正獨自一人在那兒思考著什麼。
李永芳素來很懼怕皇太極,尤其怕看到皇太極那雙明察秋毫的眼睛。皇太極也打心眼裏鄙視這個叛臣,這個沒有民族氣節的人還有臉活在世上,所以對李永芳不冷不熱。
這日皇太極見西平堡被攻下,心中稍稍放了鬆。他踱步走出帳外,麵向遼陽的方向站著。幾天的苦戰,隻有這時方才有空思考思考。
他手握劍柄。這劍就是他剛剛殺那個男孩的劍,血跡才被他擦淨。當時一時氣憤,恐留住那孩子就會留下禍根。現在腦子裏總是出現那孩子睜著驚恐的眼睛的樣子,他很心痛。
那還不過是個孩子。兩軍激戰,隻想大刀闊斧,迅速取勝,可是戰鬥一結束,那血屍累累的場麵卻是那樣令人揪心。許多明軍誓死不降,紛紛自刎,其壯烈令他感動。他有時真想離開這殺場,回到山林中,過世外桃源式的生活。但是,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
在皇太極的心中,他渴望成為父汗努爾哈赤那樣的英雄。白天奮戰沙場自有拚殺的快樂,可一到夜晚,仰望遼闊天空,聽到人在睡夢中的囈語,他感到人的可愛,生活的美好。如果不去交戰,共建這大家園,該多好呀。但同時他又在恥笑自己的婦人之心。
正當皇太極思考著,李永芳走近他。
“貝勒爺怎麼還不去睡呢?晚上風大了,還是進帳去睡吧。”
李永芳的話打斷了皇太極的思路,他一抬頭,見李永芳正關切地看著自己。
皇太極心中一動,在這夜色裏,這個自己平時憎惡的人竟也變得有些可愛。尤其是那一番關心自己的話,更使他感覺自己這時不再厭惡這個叛臣了。
皇太極輕聲問道:
“永芳兄,為何不早歇息呢?”
李永芳笑了笑:
“剛才去見了大汗,這會兒正要回帳呢!”
皇太極道:
“夜景這麼美,回到帳子裏可就再也沒有心思欣賞這種景色了。”
李永芳心頭一熱,這分明是皇太極在挽留自己。自己自叛明以來,還頭一次與皇太極說上這麼多的話。況且和這位貝勒打交道,對自己有很多的好處。
於是,他附和道:
“的確如此,小臣也正這麼想呢。”
說完兩人哈哈大笑。
李永芳道:“貝勒爺,這幾次大戰中,你可深得大汗喜歡。”
皇太極謙遜道:
“不過盡了一點力而已,大貝勒、二貝勒也出力不少。”
“依我看,四貝勒是最足智多謀、英勇善戰的。”
“永芳兄,我算服了你這張嘴了,什麼讓你一說,都是好聽。”“哪裏,永芳不過說了個事實而已。”
“永芳兄,恕我直言,依你看,我們金軍能大破廣寧城嗎?”
“當然可以,廣寧城內熊廷弼與王化貞不和,朝廷之上,閹黨當道,大明朝恐怕要完矣。”
李永芳發出了一聲哀歎,又道:
“我身為明臣,如果看到大明朝還有一線希望,誓死我也不會投降你們呀。”
李永芳在這夜色中竟開始倒出苦水,他什麼都忘了,忘記自己在和誰說話,忘了自己是明朝忠臣良將最為唾棄的人。他發出哀歎,仿佛自己是忠義之人。
皇太極也忘了,是什麼人在和自己講話,他竟也被李永芳感染:
“你們漢族,危機四伏,朝廷中皇帝又是個廢物,魏忠賢隻圖獨權,根本不顧國家之大利。”
“明朝正如貝勒所言,我一介武夫無法改變大局。誰對我有利,我就投靠誰,我不管我是哪族人,我不管我究竟姓什麼。”
李永芳說到此竟痛哭流涕。
皇太極心中一動,這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呀?他沒有一點信義。可明朝廷的確早已失去人心。
看到皇太極沉默不語,敏感的李永芳忽然感到自己有些失言了,他趕忙解釋道:
“汗王對我李永芳關懷備至,永芳心中不勝感激,定盡自己薄力,去效犬馬之勞。”
皇太極這時已經沒有了和他繼續談話的興趣。兩人之間終是隔著不能逾越的鴻溝,他畢竟是個叛軍,有用則用之,無用則拋之。
李永芳也終於明白自己不過是背叛國家的罪臣、投降金軍的叛臣。麵對沉沉黑夜,他甚至不相信這一現實,他希望這天永遠是黑色,讓人彼此看不清對方的臉,隻用心在對話,不讓任何功利插入其中。他又十分明白,明天天一亮,他李永芳對這些貝勒爺們依然是俯首稱臣的罪人。
剛才的對話,由於兩人各懷心事,再也繼續不下去了。兩人都感到掃興,隻是默默地踱著步。
長長的沉默,令人尷尬不安。最後李永芳主動說道:
“貝勒爺,小臣告辭了。”
皇太極也冷淡地回答道:
“去睡吧,天已經不早了。”
就這樣,金兵的貝勒同明軍叛臣結束了對話。
皇太極見李永芳走後,自己也踱回帳中,守著孤燈,他仍然是無法入睡。在他眼裏明軍根本不能和他們偉大的女真族相提並論,但他現在對明人有了一點了解。他無法去簡單地憎厭這種人。當然他也決不會去完全地信任這些人,這種人是不值得重用的。但實在不能再像以往那樣去鄙夷明人了。這時那孩子的驚恐的雙眼又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正在這時,一個黑影急速地撞進帳中,提劍向他刺去。
皇太極猛驚,一低頭躲過了這一劍,起身也拔劍與這黑衣人對打。不過幾個回合,便擒住了那黑衣人。
皇太極氣憤至極。他用劍挑開了那黑衣人的蒙麵。隻見一個怒氣衝衝的漢家女子正怒視著自己。
不知怎的,與李永芳一席話後,他的心對漢人產生了一絲憐愛。見這個弱女子竟敢來刺殺金軍的貝勒,他不想將此事弄大,隻想親自審問,於是他喝退了闖身進來的衛兵。
那女子眉毛一揚,說道:
“要殺就殺,今天我殺不了你,別人也會來替我報仇的。”
皇太極平下心來。論武功,那女子顯然十分差勁,倒沒有什麼威脅。他重新坐下,問道:
“是誰派你來刺殺本王?如果不從實招來,定叫你身首異處。”
隻見那女子絲毫沒有畏懼之色,嘴角露著一絲冷笑:
“沒有人叫我來,是我自己來找你們金賊算賬,為我西平堡的百姓出氣。既然來了就沒想回去,要殺就殺吧。”
盡管她身體那麼嬌弱,聲音卻是如此鏗鏘有力。要在平日,皇太極不由分說,定叫那女子身首分家,但今日,見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竟然如此剛烈,再加上今天心情一時很沉重,竟不知該如何對付她了。
“來人!”
衛兵走進帳中,皇太極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