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西湖的一角落(1 / 2)

記得是在六七年——也許是十幾年了——的前頭,當時映霞的外祖父王二南先生還沒有去世,我於那一年的秋天,又從上海到了杭州,寄住在裏湖一區僧寺的臨水的西樓;目的是想去整理一些舊稿,出幾部書。

秋後的西湖,自中秋節起,到十月朝的前後,有時候也竟可以一直延長到陰曆十一月的初頭,我以為世界上更沒有一處比西湖再美麗,再沉靜,再可愛的地方。

天氣漸漸涼了,可是還不至於感到寒冷,蚊蠅自然也減少了數目。環抱在湖西一帶的青山,木葉稍稍染一點黃色,看過去仿佛是嫩草的初生。夏季的雨期過後,秋天百日,大抵是晴天多,雨天少。萬裏的長空,一碧到底,早晨也許在東方有幾縷朝霞,晚上在四周或許上一圈紅暈,但是皎潔的日中,與深沉的半夜,總是青天渾同碧海,教人舉頭越看越感到幽深。這中間若再添上幾聲絡緯的微吟和蟋蟀的低唱,以及山間報時刻的雞鳴與湖中代步行的棹響,那湖上的清秋靜境,就可以使你感味到點滴都無餘滓的地步。“秋天好,最好在西湖……”我若要唱一闋小令的話,開口就得念這麼的兩句。西湖的秋日真是一段多麼發人深省,迷人骨的時季嚇!(寫到了此地,我同時也在流滴著口涎。)

是在這一種淡淡的湖月林風裏,那一年的秋後,我就在裏湖僧寺的那一間臨水西樓上睡覺,抽煙,喝酒,讀書,拿筆寫文章。有時候自然也到山前山後去走走路,裏湖外湖去搖搖船,可是白天晚上,總是在樓頭坐著的時候多,在路上水上的時候少,為的是想趕著這個秋天,把全集的末一二冊稿子,全部整理出來。

但是預定的工作,剛做了一半的時候,有一天午後二南老先生卻坐了洋車,從城裏出來訪我了。上樓坐定之後,他開口就微笑著說:“好詩!好詩!”原來前幾天我寄給城裏住著的一位朋友的短劄,被他老先生看見了;短劄上寫的,是東倒西歪的這麼的幾行小字:“逋竄禪房日閉關,夜窗燈火照孤山,此間事不為人道,君但能來與往還。”被他老先生一稱讚,我就也忘記了本來的麵目,馬上就教廚子們熱酒,煮魚,摘菜,做點心。兩人喝著酒,高談著詩,先從西泠十子談起,波及了杭郡詩輯,兩浙輶軒的正錄續錄,又轉到揚州八怪,明末諸賢的時候,他老先生才忽然想起,從袋裏拿出了一張信來說:

“這是北翔昨天從哈爾濱寄來的信,要我為他去拓三十張楊雲友的墓碣來,你既住近在這裏,就請你去代辦一辦。我今天的來此,目的就為了這件事情。”

從這一天起,我的編書的工作就被打斷了,重新纏繞著我,使我時時刻刻,老發生著幻想的,就是楊雲友的那一個小小的墳亭。亭是在葛嶺的山腳,正當上山路口東麵的一堆荒草中間的。四麵的空地,已經被豪家侵占得尺寸無餘了,而這一個小小的破爛亭子,還幸而未被拆毀。我當老先生走後的第二天帶了拓碑的工匠,上這一條路去尋覓的時候,身上先鉤惹了一身的草子與帶刺的荊棘。到得亭下,將荒草割了一割,為探尋那一方墓碣又費了許多工夫。直到最後,掃去了墳周圍的幾堆垃圾牛溲,捏緊鼻頭,繞到了墳的後麵,跪下去一摸一看,才發見了那一方以青石刻成的張北翔所寫的明女士楊雲友的碑銘。這時候太陽已經打斜了,從山頂上又吹下了一天西北風來。我跪伏在汙臭的爛泥地上,從頭將這墓碣讀了一遍,覺得立不起身來了;一種無名的傷感,直從丹田湧起,衝到了心,衝上了頭。等那位工匠走近身邊,叫了我幾聲不應,使了全身的氣力,將我扶起的時候,他看了我一麵,也突然間駭了一大跳。因為我的青黃的麵上,流滿了一臉的眼淚,眼色也似乎是滿帶了邪氣。他以為我白日裏著了鬼迷了,不問皂白,就將我背貼背的背到了石牌坊的道上,叫集了許多住在近邊的鄉人,抬送我到了寺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