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西湖的一角落(2 / 2)

過了幾天,他把三十張碑碣拓好送來了;進寺門之後,在樓下我就聽見他在輕輕的問小和尚說:

“樓上的那位先生,以後該沒有發瘋罷!”

小和尚罵了他幾聲“胡說!”就跑上樓來問我要不要會他一麵,我搖了搖頭隻給了他些過分的工錢。

這一個秋天,雖則為了這一件事情而打斷了我的預定的工作,但在第二年春天出版的我的一冊薄薄的集子裏,竟添上了一篇叫作《十三夜》的小說。小說雖則不長,由別人看起來,或許也不見得有什麼好處,但在我自己,卻總因為它是一個難產的孩子,所以格外的覺得愛惜。

過了幾年,是杭州大旱的那一年,夏天絮妻帶子,我在青島北戴河各處避了兩個月暑,回來路過北平,偶爾又在東安市場的劇園裏看了一次荀慧生扮演的《楊雲友三嫁董其昌》的戲。荀慧生的扮相並不壞,唱做更是恰到好處,當眾揮毫的幾筆淡墨山水,也很可觀,不過不曉得為什麼,我卻覺得楊雲友總不是那一副相兒。

又是幾年過去了,一九三六年的春天,忽而發了醉興,跑上了福州。福州的西城角上,也有一個西湖。每當夏天的午後,或冬日的侵晨,有時候因為沒地方走,老跑到這小西湖的邊上去散步。一邊走著,一邊也愛念著“天下西湖三十六,就中最好是杭州”的兩句成語,以慰鄉思。翻翻福州的《西湖誌》,才曉得宛在堂的東麵,斜坡草地的西北方,舊有一座強小姐的古墓,是很著靈異的。強小姐的出身世係,我也莫名其妙,但是宋朝有一位姓強的餘杭人,曾經著過許多很好的詩詞,我仿佛還有點兒記得。這一個強小姐墓,當然是清朝的墓,而福州土著的人,或者也許有姓強的,但當我走過西湖,走過這強小姐的墓時,卻總要想起“錢塘蘇小是鄉親”的一句詩,想起裏湖一角落裏那一座楊雲友的墳亭;這僅僅是聯想作用的反射麼,或者是骸骨迷戀者的一種瘋狂的症候?我可說不出來。

一九三七年三月四日在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