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空失業的那天上午,一家建築公司的老總從廣州打來電話說,他在外地出差,務必請人文禮儀公司代他送一個大花籃到臨水花園28號別墅並向文麗小姐表示誠摯的哀悼,他剛剛聽到噩耗,文麗小姐的一條德國純種獅子狗今天早晨在散步時不幸在車禍中遇難。電話裏談定價格是800塊錢。陳空不同意在花籃的緞帶上用“沉痛哀悼亞曆克不幸逝世”的字樣,他說,隻有人才能用逝世,老板用命令的口氣說,“按客戶的要求去做!”他還說沒有錢的人性命是不如一條狗的,正宗的德國純種狗價格是8萬,汽車軋死一個中國人隻賠4萬。
老板鄭標讓陳空去了臨水花園28號別墅,陳空捧著大花籃心情有些滑稽地走了進去,他覺得狗死了狗肉還是可以吃的。進門後,一個穿著黑色西服表情非常沉痛的中年人接過了陳空的花籃還跟他握了握手,陳空見裏麵已經聚集了不少人,一個身穿白色長裙的年輕女子正在一樓豪華的客廳裏嚎啕大哭,有兩個更年輕的女孩挽著女主人的胳膊陪著她一起哭得情真意切,獅子狗的屍體放在客廳中央的一條紅色的地毯上,大概是被撞死的,所以屍首還比較完整,隻是狗的嘴角滲出了一些烏紫的血跡,狗眼圓圓地睜著,流露出死不瞑目的恐懼。陳空在想象冬天狗肉火鍋的味道,文麗小姐卻一次次地要往狗身上撲,聲嘶力竭地哭著,“亞曆克,你死了我還怎麼活呀!”陳空覺得這跟上一次為一個在工地被鋼梁砸死的民工辦喪事的情景非常相似,他有些麻木地認為,人沒死是萬幸,狗死了可以讓人活得更安靜些,狂犬病的疫苗近年來需求量遽增。在十一點鍾左右,別墅裏樓上樓下已經聚集了三四十前來吊唁的人,他們都表情沉重說話的聲音裏充滿了哀傷。
陳空如果送了花籃就走也不會失業,問題在於當時他根本沒機會按客戶的要求向女主人文麗小姐表示哀悼和慰問,文麗小姐哭得死去活來,無法跟她說話,而且即使說也不知道說什麼比較妥當,陳空總覺得小題大做了。
那位穿黑色西服的中年人招呼大家到樓下來集體向獅子狗默哀一分鍾,樓上樓下的人循序漸進慢慢地在狗的屍體前圍成一圈,並做出了沉痛的表情。這時,陳空再也無法忍受了,他轉身就走,門口的那位穿西裝的中年人拉住陳空,“先生,請做完了告別儀式再走!”陳空昂起那顆破落詩人倔強的腦袋,“我看就沒有這個必要了。”中年人說,“你這是什麼態度?”陳空說,“不就死一條狗嗎,又不是死一個人?!”裏麵的文麗小姐聽到這話哭得更傷心了,“打電話叫公安局,長立即來,我要給亞曆克報仇。”中年人拉住陳空的袖子,“你不要走,我們正在找凶手,亞曆克是不是你開車撞去世的?”陳空說,“我不會開車,也沒有車。”
直到陳空說出了自己是代人來送花籃的,才得以脫身,但他堅決拒絕為狗默哀。第二天,那位建築公司的老總從廣州回來後直奔人文禮儀公司,不僅拒絕付款,而且還要陳空去臨水花園給文麗小姐道歉,那位身體比例很不協調的老總挺著肥沃的肚子,拍了桌子說,“你們不僅沒有代我辦好事,還壞了我的事,我的兩千萬貸款將會砸在你們的手裏。”鄭老板一聽這話,也慌了,他答應帶陳空去給狗重新吊唁一次,陳空堅決不答應,“人和狗的重要區別就在於,人是有尊嚴的。”鄭老板漲紅了臉,憤怒地說,“你一個沒有錢的人,還奢談什麼尊嚴?”
陳空拿起桌上的半截香煙,點燃,猛吸一口,對老板說,“這個月的工資我也不要了,人為狗吊唁的事我不想再聽到一個字。”說著揚長而去。
陳空就此丟了飯碗,後來他聽說老板自己去了文麗家吊唁,狗已經安葬了,他對著狗遺像三鞠躬,此事是真是假已無法確認。那個神秘的住別墅的文麗小姐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在這篇小說中是不便於說出她的身份的,說出來不利於維護省市領導的政治形象,能說的是,她的淚水是可以淹沒一座城市的。
鬱葉責怪陳空應該要有客戶就是上帝的意識,沒有客戶就沒有飯吃,陳空說,人不能靠出賣尊嚴吃飯。鬱葉說向狗默哀並沒有叫你下跪磕頭,不過是一種表演而已,這就像人站在紀念碑前對著一堆石頭鞠躬一樣,做做樣子,你較什麼真?陳空憤怒了,“你怎麼變得這麼庸俗?”鬱葉說,“你不能適應這個社會,是一種更深刻的庸俗。”
兩人吵得越來越凶,由現象到本質,一些難聽的傷人的話都說了出來,這對於兩個城市漂泊者來說,是生存合力致命的分裂與瓦解。陳空再也不出去找工作,每天在鬱葉下班前就躲進網吧,第二天鬱葉上班後回出租屋睡覺。
日子就這樣已經到了秋天,秋風一陣緊似一陣,陳空的秋天一貧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