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沒有英雄的時代,英雄在網上。而網上的英雄就像美帝國主義一樣是紙老虎,所有的勝利都是無法兌現的虛構,是貧血者沒有盔甲的自我擴張,這種感覺在鬱葉走後逐步明確起來,這使陳空倍感失敗,他將屋裏唯一的一塊鏡子摔碎了,他不敢麵對鏡子裏真實的嘴臉。

天漸漸地涼了起來,城市的顏色一天天枯萎,那些暗黃的色調如同一本古代的線裝書滿天飛揚,他常常站在黃昏的風中眺望著將來的歲月,而將來的歲月在暮靄中如流淌的墨汁塗滿了天空。於是,他整理了一下雜亂無章的長發,隻好又一頭栽進網吧裏去尋找自欺欺人的生活。

陳空覺得鬱葉對自己要求太高,總希望是男人就應該暴發,鬱葉過高的期望就像一條鞭子懸在陳空的頭頂上,而隻有中專學曆的陳空越是害怕鞭子,鞭子卻時刻形影不離,連續的失敗使他在雙重壓力下開始反抗這種生活,他賣掉了唯一讓他與現代生活產生聯係的手機,他對鬱葉說,“下一步我就會賣掉自己的褲帶。”鬱葉看著他,“有朝一日你會把我也賣了的。”陳空不說話了。他知道鬱葉是一片真心,他也算不上是什麼壞人。但兩個好人在一起並不一定就能過上好日子,就像兩朵最美麗的花的放在一起並不美麗一樣。

隻要是一個人生活,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和尚也是幸福的。

兩年前,他是背著一卷簡單的行李來省城投奔舅舅的,來的時候他還給舅舅帶來了一隻醃得金黃的豬腿,舅舅卻一見麵就說起了想喝農藥的事,舅媽在農藥廠沒倒閉前就提前下崗了,她無法對這個前來投奔的窮親戚在臉上表現出激動,舅舅讓她中午加兩個菜,舅媽咬著牙從菜市割了半斤豬肉,很奢侈地做了一個土豆炒肉絲,青菜肉絲湯,陳空吃飯時如大海撈針一樣很困難地在菜裏尋找肉絲,然後將目光盯著14寸小電視裏正在播報的“午間新聞”,那位顯然吃過不少肉的女播音員紅光滿麵地告訴陳空和舅舅今年一季度居民收入比去年同期增長了百分之十二形勢一片大好接著就有許多人在在屏幕上跳舞。舅媽旁敲側擊地說,“128塊錢救命錢都三個月沒發了,我們準備下個星期一每人揣一瓶農藥到市政府要飯吃。”舅舅說,“我不去,我是共產黨員。”陳空在濃厚的農藥氣味中吃完了中飯,心裏已經提前涼了半截。舅舅家隻有兩間漏風漏雨的小平房,晚上陳空就睡在外麵一間屋裏,屋裏堆滿了用來抵工資的農藥,陳空在農藥的包圍下昏昏沉沉地睡去,第二天,舅舅問陳空能否出去推銷農藥,家裏還有一輛破自行車,騎二十五公裏就到郊區農村了。舅媽顯然對陳空推銷農藥缺乏信心或者根本就不想讓他摻和自家的事,就說,“農藥快要過期了,再說一個大小夥子賣農藥太受罪了。”陳空為了表示自己能吃苦,就熱情很高的拖了三十瓶農藥上路了,到郊區賣了三天才賣出去兩瓶農藥,總共賣了二十六塊錢,農民說這家國營農藥廠的質量很差,想自殺要喝兩瓶都不一定管用,上次村裏劉素英跟丈夫吵架時喝了大半瓶居然還把丈夫打得在地上亂爬,還不如喝啤酒醉人。陳空對農藥徹底失去了信心,舅媽見他賣農藥無所作為,每天也就燒稀飯給他吃,晚上回到舅舅家累得半死不活,舅媽卻毫不掩飾地說,“老頭子,英子姑娘下星期要從江蘇回家來住一段日子,你到工地上拾些磚頭來,在外屋裏再搭一張床吧!”陳空聽了舅媽的話,放下碗,卷了鋪蓋,走了,臨走前,他給舅媽丟下一百塊錢的夥食費,舅媽象征性地推了幾下就將錢攥緊在手心裏,她聲音爽快地說,“你以後常過來玩玩。”

陳空背著行李漫無目的的走在大街上,他第一次體會到了流浪和喪家之犬的滋味,城市萬家燈火的時候,他看到大街上流淌著毫不含蓄的欲望,塗脂抹粉的女性嘴唇無比鮮豔,她們暴露的腿伸向城市的心髒和隱秘地帶。那一晚,他在市政府廣場的地下停車場睡了一夜,後半夜,一個小偷企圖來偷陳空包裹,當過市容糾察隊員的陳空一個鯉魚打挺將小偷踹倒在水泥地上,小偷年齡不大,聲音哀求著說,“大哥,我有眼不識泰山。”說著作揖求饒,還給陳空點了一支香煙。

陳空後來在一家孟達文化傳播公司落腳,公司看重陳空詩人的氣質以及發表過的幾十行詩歌,同行小郭介紹他住在城郊結合部的這間民房裏。這裏五年前還是農村,城市惡性擴張後,這裏的農民就成了城裏人,由於遠離市區,房租便宜,於是許多打工的、躲債的、拾破爛的、賣老鼠藥的、造假證件的、逃避計劃生育的、撬鎖搶劫的、賣淫嫖娼的以及形形色色的社會閑雜人員都集中到了這裏,這裏是窮人和無法無天者的樂園,隔三岔五地總有人被塞進警車,居住在這裏的人聽警車聲就像聽電視裏的槍聲一樣麵不改色心不跳,很平靜。陳空的房東原來是一位養豬專業戶,他住的院子裏一排平房以前是豬圈,豬圈粉刷一新,就看不出當年豬在裏麵繁榮而短暫的歲月的痕跡了,他踏著豬的足跡住進來,頗有一種前仆後繼的悲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