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去年下學期,學校還有意讓袁娜畢業留校工作,可謂前程似錦。那時袁娜有位讓“本田雅閣”代步的男朋友,榮華富貴的日子沒過多久,還染上了毒品,官運終究斷送在桃花運手裏。連老實大半生的班主任也默認袁娜做了老板的情人。在我們高校,女孩置遠遠過了而立之年的單身講師不顧,硬要撒網到外邊,綠柳出紅牆,這是信仰、道德、價值的全方位崩潰。一個信仰、道德、價值全方位崩潰的女孩,她自家有臉,學校也無臉。學校終於摸清來龍去脈,高音喇叭公布了方針政策:開除袁娜。
“他不能拍屁股走人。”我有些窩火,早就啟蒙過袁娜:為了喝杯牛奶犯得著豢養一頭蠢牛嗎?
“這會子找不著人。你得先借錢給我。彙款下星期才能到。”袁娜捋了一下她的流海。
“醫院不要證明?”我疑惑。
“小醫院,不管那麼多。你陪我去,簽不簽字都無所謂。”她咬著嘴唇,用下巴看著我。
“好吧,那我也要等明天歌手選拔賽結束才能陪你去啊。”我說,我無法想象袁娜這個年齡懷孕是什麼感覺。
學校十大歌手選拔賽的那天傍晚,我貪看了幾頁《現代化的陷阱》,去晚了。禮堂的門隻留一條縫。隻留一條縫的鐵門被一條花花綠綠的移步裙放肆地攔住,好幾個沒有買到票的同學都滯留在玉腿之外。
我跑到禮堂外邊荒地上摘了束雜七雜八的野花。
“小姐行行好。我無論如何也要為我的女朋友獻花。小姐同學——”我對著守門的女孩大聲嚷嚷著。
“幾號歌手?”女孩眯著眼,眉毛一張一弛,像卡通片上那些裝模作樣的姑娘。
“十六號。”
晚上下自習,冷不防看見袁娜坐在足球場門口的鐵攔杆上蕩拖鞋。一聲輕噓,我竟乖乖站住了。因為十六號歌手是個塊頭大大的男孩。歌唱得流氓氣十足,是在全場的倒彩聲中下的台。
她敲詐我。如果不請喝綠豆粥,就乖乖等著她以同性戀之惡名上報我們係主任。喝綠豆粥時,還別有用心地送《在我的開始就是我的結束》給她。我承認,從小長到這麼大,對別人提出的條件一點異議也沒有,這是第一次。
“戒毒很痛苦吧?”我邊走邊問。
“戒毒?戒你個頭啊!”袁娜抬手拍了一下我的腦袋。
“那你說醫生說不能再拖了……不是很嚴重嗎?”她看到我一臉茫然。
“我早就不吸毒了,我說的不是這個。”她低下頭然後又抬起頭。我看到她眼眶裏湧出一層亮晶晶的東西。
“你懷孕了?”往人行道裏邊靠靠,甩開風,我坦白地問。
“懷孕了?你這嘴巴子越問越不像話了,怎麼這樣啊,是不是三天沒打就要上房揭瓦啊?姐姐去醫院是檢查胃病,醫生說,最好是做個胃鏡,不能再拖了啦!你都想哪去了,整天就動歪腦筋,啥時候變得這麼不三不四的!”袁娜似笑非笑地說。
“聽童彤說你懷孕了,我始終不敢相信。”
“童彤,哪個童彤?你說!”
“上次我回家在火車上認識的一個女孩,她說和你認識。”
“就是在學生舞會上她不肯同你跳舞的白毛衣?”
“是的,那時我還想,看她的樣子,她像混血兒。”
“看來她最掌握避孕。”袁娜毫不掩飾她的惡毒。半年來,作踐別人,已成了她的習性。
“別亂造謠。追她的男生雖說一個接著一個,可她挺傲——班上就她一個人和愛情無關。”
“我們老師說,十個牛是放,十一個牛也是放。你跟她吹吹風,反正十個牛是放,十一個牛也是放。”
袁娜有些淡漠。她的唇微微咬著。兩條蠶眉雖說一心一意睡在鵝蛋臉上,但它無法掩飾一陣風過就會掉下來的可憐樣。愛情除了在她寬大的休閑裝裏惡意地滋長外再沒什麼好炫耀的。過時的白麗皮鞋一副鉛華洗盡的尊容。若不是破舊的牛仔褲上劣跡斑斑的顏料昭示著她曾是這個大學三年級的學生,橫看豎看她都像數十年前走投無路的李金發所描寫的那個《棄婦》。
秋天的風修剪著三三兩兩的梧桐樹。殘掛枝頭的黃葉,顫驚驚飄來蕩去。不遠處的護城河,病貓一樣躺在髒兮兮的城市高樓的腳下。
我縮在風中,青著臉。
十五
“她不是到處揚言要愛也不在秋天愛?”
袁娜準備為我介紹那個江湖上傳言什麼都懂的童彤,那順烏日圖、陳俊、肖魂還有豬他們就差沒翻我家祖宗三代的底。吃完飯我在院子裏洗手,他們故意牛氣。
“唉!好端端的一個窩就要腐朽成家了。”
“這還不是你們三天兩頭姐啊妹啊帶來花他眼睛。你以為小南是吃素長大的。”
前天陪袁娜去醫院打了三次點滴,交完醫藥費,還剩下三十四塊錢。我尋思著多少買些補品。早年聽母親說,烏骨雞不錯,便拎了隻“咯咯咯”一路上叫著回來。我對殺生先天手軟,菜刀磨得亮汪汪的仍遲遲不敢下手,正在犯難,碰巧王譯來西安找我,隻好動用了他這把牛刀。王譯告訴我他已經轉到西安一所大學進修了,就住在雁塔區政府的後院,他說將來工作還在西安。剖完雞,他站在窗子底下跟我談了半天T.S.艾略特,雞差不多快煲好了,他推說師大的朋友要去學校找他,湯也不肯喝一口就爬回學校。礙於躺在大木床上的袁娜,我也不好過多挽留。沒防他煽風點火,引來一幫胡打亂說的勢利之徒。若不是體諒到他抱著紅磚房將落到女人之手的居心外,還有怕人傷我的擔憂,我早已翻臉。秋天還在走得一步三搖的,八字沒有一撇,他已經打聽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