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作古,外婆去世,朱自清先生的父親去買水果,小紅轉身離去——這些年,我是看夠了許多背影,但都沒有小女孩的背影這樣令我失落。她瘦削的,由於手中提著鳥籠,一隻肩顯得比另一隻肩高,這樣弱,這樣軟的肩,卻莫明其妙地散發出強大的孤苦伶仃。我回頭跟了上去。太陽正要落山,西邊的天空特別發亮。小女孩坐在山坡上,一動不動地望著落山的太陽。你喜歡落山的太陽。我坐在她旁邊,裝模作樣地揚著書問。是的,我經常來看太陽落山。在她不帶感情色彩的話語麵前,我顯得手足無措。我的童年算得上苦難的,可我清楚極了,那種苦難,分分鍾都可以忘卻。我從來沒有這種遙遠的語調。我沒再搭話,直到太陽落山,她站起來動手準備埋掉死去的那隻畫眉,我才回過神來趕緊跑過去幫忙。
“我認得你,你住在馬路邊的學校裏。”女孩用樹枝掘著土坑。看得出,她已經不再防備我。
“對啊對啊,我就住在馬路邊的學校裏。你沒上學?”
“去年上的,媽媽走後。朱阿姨搬來我們家,朱阿姨就不讓上學了。”
“媽媽去哪兒呢?”
“深圳。爸凶。打斷她的左手。”
“朱阿姨不喜歡你?”
“嗯。我求她,她說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爸不在。她捏死爸的畫眉。”
“所以,你來看太陽落山?”
“是的,每天都來。叔叔,你說太陽會從西邊出來嗎?”
“會的。”
我是從童年直接進入青年的。少年時代像妓女的笑,一抹就不在了。站在青春的門檻上,我痛苦痛悲的是自己的愛情。當我跪在S大的草坪上,聽由心被一瓣一瓣摘走;當我坐在紅磚房悠閑地看著幹涸的護城河,我以為這世間所值得留戀的隻是愛情。我遠離戰火,遠離饑荒,遠離疾病。我不缺少自由,不缺少母愛。怎樣打發日子不需要看別人的臉色,我有頭有尾地吃著豆豉魚,在BBS上呻吟著我的夢,我甚至因此而浪得虛名。沒想過,也不會有等著太陽從西邊出來的滋味。
袁娜光著腿坐到我麵前。
“腳板底生痛,回歸自然真得付出代價。”她說。我是一個過小日子型的男人,對這種克隆出來的痛,有苟同的本能,況且對我這樣說話的是袁娜,沒有她,我也炮製不出愛情。而且步入大學,學會的一個本領是容忍生活的多元性。我去把袁娜的皮鞋找來,扶她坐在我鋪了《環球時報》的田坎上。
“袁娜,你什麼時候走?”我突然問她。
“怎麼,等不及了?看你們倆昨晚的光景,她一時半會兒還不可能去你那裏住,你急什麼?”
“坐吃山空啊,大姐!”我看著她的臉。
“嘿!你這個臭小子,我吃了你多少?”她說著就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頭。小女孩驚恐地望著我們倆,然後又咧嘴笑了,露出一排參差不齊的牙齒。
埋完畫眉鳥,天也黑得一塵不染。籠中剩下的那隻畫眉亂撲亂叫。
“它想家了。”小女孩說,“你要聽嗎?我為它取了一個名字。”
“我聽。”我說。
“它叫寒寒。”小女孩眨巴著眼睛。
袁娜搖搖頭說:“這女孩長大後肯定是個完美主義者。”
“寒寒,袁娜你聽,這名字取得多好。”我說。
袁娜懶得理我。歪坐在田坎上看秋天的風吹春天的蝴蝶,風抱著一兩隻灰蝴蝶在草地上飄來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