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的結果是:大部分礦業的老總們,從原來的跑政府變成了跑縣委。大的礦,像吉大,像永恒,老總們經過政府的門前,車子也不再停了。他們的目標是縣委那邊,是常委們,甚至是令狐安書記。
秘書趙力進來,問:“葉縣長,下午的會議參加不?”
“下午的會?什麼會?”葉遠水問。
“關於冬季礦山安全生產的會。另外還有這正在下的大雪。抗雪工作要布置。鮑縣長主持。”趙力答完,葉遠水道:“那我就不參加了。我在辦公室坐坐,等會兒還得到醫院。”
趙力說那我去告訴鮑縣長。葉遠水點點頭,副縣長方自達探著頭道:“遠水縣長在嘛,正好有點事。”
方自達年齡不大,在政府班子裏,除了左勝男,他是最小的,今年也剛剛才四十一歲。當副縣長前,他是副縣級的湖東一中校長。再之前,他是南州市教育局的辦公室主任。他的空降,也開創了南州市教育係統直接空降幹部的先例。當然,也可能是最後一個。方自達本身就是湖東人,他的老嶽父退下來前,任南州市委組織部的常務副部長。臨退時,將女婿調到湖東一中,一是解決了副處級,二也是爭一個基層工作的經曆。因為這樣的背景,方自達在政府班子裏,角色十分特殊。大家都知道他在湖東隻是一次經過,因此,也不太計較與他爭權。他自己也是,一般情況下,按照分工做著工作,平時沒事,回到市裏,與一班朋友們熱鬧。
“啊,在!”葉遠水走到窗子前,打開窗,冬日的陽光照射進來,辦公室裏呈現出一片花白。
“遠水縣長,身子好些了吧?可不能太累了。人不是鐵啊,到頭來,隻有身體是自己的。其餘都貢獻了。”方自達不抽煙,但卻遞了支煙給葉遠水。
葉遠水點了火。
葉遠水是湖東有名的煙槍,外麵有人稱呼他“湖東一號”。這個人不太喝酒,一喝酒臉就發紅;然而一拚起酒量來,半斤八兩也能扛著。最特別的是煙。據民間消息,葉遠水在改行搞行政之前,是不抽煙的。當了官後,隨著職務的一步步升高,煙癮也就越來越大。高峰時,發展到一天三包。中途,他曾不下五次正式宣布戒煙。結果很明朗,全部以失敗而告終。五十歲生日時,在外地工作的女兒回湖東,給他下了條死命令:每天的抽煙量必須控製在一包之內,否則,將取消其父親資格。女兒的話,葉遠水還是得聽的。苦捱了兩個月,在多方通融之下,改為兩天三包煙。每天早晨出門前,妻子會執行此項任務。其實,葉遠水心裏清楚:怎麼可能就兩天三包?除了自己口袋中的煙之外,他接了多少煙?如果按每支煙縮短五秒生命的話,他至少也被縮短了好幾個月了。
既然都縮短了,那就不如……
煙吸了一口,又使勁地咳了下,葉遠水才開口說:“剛才不是說有事……”
“啊,是有事。”方自達笑著,“我有個同學,師範時的同學,就在湖東大平鎮中心學校。我來這幾年,他一直也沒找我。最近別的同學說了,想調到一中來。這涉及到編製,我想請遠水縣長看看,能不能……”
“這……”葉遠水抬起頭,“教師編製是一刀切啊!你分管教育,應該知道。”
“就是嘛,所以我想,要麼就幹脆改行吧,到教育局教研室。”方自達顯然先已經想好了,調到學校隻是一個帽子。
“教研室?這事我記著,等等再說吧。”
“那好。教育那邊我已經做好工作了。隻等著遠水縣長同意。”
葉遠水點點頭。方自達離開後,他關上門,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裏。他的辦公室在政府大樓的三層,靠最西頭,而且是一個轉角位置。從大樓過道裏乍一看,是看不到他辦公室的門的。中間還隔著一道全封閉的木門,進去走上十來米,才是縣長室。這裏安靜,隻要葉遠水願意,一般情況下,一般人是很難進來的。他聞了聞茶香,又扭了扭脖子,他好像聽見頸椎裏“嚓嚓”的響聲了。這響聲讓他有一種頸椎要斷了的感覺。扭了一百下,頸子似乎舒服些了。他拿起電話,先是打了方自達的辦公室,說那事就先定了吧,你跟教育局通個氣,編製在全縣範圍裏調劑。
方自達說那就謝謝遠水縣長了。
葉遠水放了電話,方自達不是一個輕易就給人辦事的人。他既然提了出來,就必得有辦成的信心。都是縣長之間,何必弄得……何況作為一縣之長,他的工作靠的就是這些副縣長們。方自達在市裏關係強大,這點也不得不考慮。他來給縣長請示,其實是變相的通知。其實事情早已弄好了點,隻是要獲得更加合法的手續罷了。
趙力進來,放下一摞子文件,看著葉遠水正發呆,也沒說話,就退出去了。雪在飄著,今年的雪來得早,而且大。葉遠水想了想,像這麼大的雪,在湖東已經有十幾年沒下過了。透過窗子,雪已經在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鮑書潮正組織相關部門開會,布置抗雪工作。湖東的幹部還是能戰鬥的,隻要政府組織了,就能很快地行動起來,且能見成效。葉遠水經常有一種感覺:大部分幹部都是想做事的,而且進想做好事。可是,這樣那樣的環境,往往就製約了幹部們做事。特別是鄉鎮。去年,湖東縣開始了鄉鎮機構改革,將全縣四十個鄉鎮合並成了十八個鎮。機構少了,人卻沒少,這也是曆年來機構改革為什麼老是不成功的原因。機構改革的關鍵是人,人不減少,機構減了,就更加人浮於事。每個鎮的幹部都達到了兩百多。雖然向省政府提交的名單中,隻有完全符合定額的八十人。但其餘的人,你能怎麼辦?硬性減,會引起社會事件;勸導,誰會放棄這不冷不熱的幹部飯碗?去年的改革,全縣自動辭職的,三個人。說起來,簡直就是一個諷刺,這三個人中,一個長年在外,給一家外企打工;一個在拿了辭職金後兩個月後,考研走了,說明白點,就是改革給他交了一筆學費;還有一位更玄乎,辦理辭職手續時,人已經在醫院裏沒了呼吸。每個鎮兩百人,看起來龐大,可是做起事來,卻是找不著承辦者。大的鎮,僅黨委政府班子,坐起來就有三十人之年。一項宣傳工作,會有五個黨委委員分工。這工作怎麼做?又怎麼能做好?省一級對外宣布鄉鎮改革成功了,人員減少了多少多少;可縣一級知道,人是基本沒少,隻是少了向上報的數字。省級財政從此按縣級上報數字核定人員經費。這樣,縣級又背上了一筆沉重的包袱。縣級還得解決在省裏看來早已被改革了的那部分人的人頭經費。縣級難,鎮一級也跟著難。鎮長往往到任半年,鎮機關一半人還不認識。幹部們工作,無非是頭個名,或者得個利。現在,名,難說;利呢?也難。提拔的空間越來越小,甚至沒有。那就浮著吧,浮著,這已經成為鎮級幹部最顯著的特征。
不能隻怪他們啊,葉遠水歎了口氣。
這半年來,葉遠水的時間可以分為三個三分之一。三分之一在上班,三分之一在家裏,還有三分之一在醫院。膽囊炎和息肉,讓他時常疼痛。而頸椎問題,讓他難以安靜。人一病了,思想就開闊了。早些年,葉遠水也是有很大的抱負、很高遠的理想的。他拚著命地融入到了官場機器之中,成了一顆隻知轉動而不知休息的官場鐵人。可現在……老病方知人生短啊!葉遠水在這半年所思想的,也許比他的前半生還要多。當然不是往空裏想,而是往更真實與更沉重的方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