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葉遠水就起床上山了。
山是湖東城南的藍山。沿著小南河往上,大概三裏地,就到了藍山腳下。葉遠水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過來了。印象中,還是在當縣長的第二年,他曾陪著外地來的同學夫妻,上山到藍山寺去過。那時,寺廟裏的老尼叫新月。據說是解放前的大戶人家的小姐,後來,看破紅塵,出家為尼。那天,在寺中,新月當家師請他們吃了頓齋飯。下山時,新月還送他們每人一隻玉蟬,寓意餐風飲露、高雅、高潔做人。玉蟬,葉遠水戴了大概三四年,後來,就莫名地消失了,消失得連他自己都清楚是怎麼消失的。也許真地應了新月的那句話:玉是魂靈,有血氣,戴著,是要用心的。
那隻玉蟬,消失的時候,也許正是他心蒙塵土的時刻吧?
冬日的藍山,沉靜得如同一隻巨大的鍾。葉遠水站在上山的台階上,一回頭,湖東縣城已經看得不太清楚了。因為有霧,就連近處的小南河,也顯得迷蒙。他放慢步子,想聽聽從寺裏傳出的晨鍾聲。可是,他等了足足有十幾分鍾,還是一片沉靜。他繼續往山上走。藍山並不高,海拔也就在四五百米,他記得藍山寺是在山的半山腰上的。斜斜地掛在那裏,如同山裏的任何一片石頭,或者落在地上的任何一片樹葉。那口鍾也是宏大的,據新月講,那是居士們募捐建造的。早些年,這藍山寺的晨鍾,也是湖東一景。那鍾聲是能讓人醒悟的。可現在,就是任你鍾聲八百,紅塵仍是滾滾……
最近一段時間來,葉遠水是頗不寧靜的。
特別是近兩天,豐開順領著老幹部和部分礦主到市裏上訪,雖然人接回來了,但事情也因此給鬧出來了。鬧出來並不是壞事,甚至,對於葉遠水來說,還是件好事。所以,豐開順被方靈他們接回來的第二天,葉遠水就到了市裏。他先是找了匡亞非市長。他知道匡亞非和令狐安的關係,但是,他作為一個政府的縣長,到市裏來,不向市長彙報,這是容易引起一係列的猜測的。匡亞非市長當時正在接待上海的一家企業老總,他簡單地給匡市長彙報了下,說湖東現在的礦業經濟,矛盾很多,問題越來越突出,老幹部們有意見,礦主們也有意見。更重要的是,礦業經濟為此受到了極大的影響。匡亞非市長站在辦公桌邊上,一邊作出要急著辦事的姿態,一邊又半閉著眼,似乎在認真地聽著葉遠水的彙報。
“就這些?”匡亞非問。
“情況比這更複雜,我隻是簡單地說了說。”葉遠水並不想在匡亞非市長這兒多費口舌,他的目標是南明一書記。
匡亞非拍拍葉遠水的肩膀,“老葉啊,我們都是混了幾十年的人哪!有些事,我看……何況,令狐同誌也很快就要……你說呢?”
“匡市長的意思是……”
“慢慢來吧,穩妥一點。搞好跟令狐的關係,作為一個縣長,還是得……這樣,也能夠更好地形成一個幹部的和諧嘛!”
“這我知道。但是,我覺得我有必要向組織上反映。如果市裏也認為……那麼,我服從。”
“正常的反映問題,當然是好事。我的意見,還是緩緩吧,啊!我有事了,老葉啊,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啊!”匡亞非說著,就往辦公室門口走去了。秘書進來,替他拿了茶杯和包。
葉遠水一個人站在空曠的市長辦公室裏,突然心裏生出一種悲愴。他正要出來,迎麵碰上了政府的秘書長駱宏。
“遠水縣長哪,怎麼?找亞非市長?找著了吧?”駱宏同他邊握著手邊問。
葉遠水笑道:“找著了。有點事,彙報下。”
“啊!來,來,到我這邊來坐坐。”駱宏熱情地拉著葉遠水。兩個人進了秘書長辦公室,秘書進來泡了茶。駱宏讓秘書出門把門帶上了,然後道:“是不是昨天上訪的事?”
“正是。情況很複雜。”葉遠水端起茶杯,聞了下茶香。
駱宏一笑,“複雜?哈哈。是複雜啊!令狐安同誌不是很……”他這後麵的話,應該是“能幹”兩個字,可是他省了。雖然省了,葉遠水是聽得懂的。官場語言自成體係,身在官場,如果連這樣的隱語也不能明白,那還怎麼在其中委蛇?
葉遠水低了頭,道:“駱秘書長對湖東情況應該清楚啊!其實,我也不想摻和。我也想等著,順理成章多好!”
“就是嘛!不過,我昨天聽了那個豐……也是很有問題的啊!怎麼能搞一言堂呢?書記也是置於班子的監督之下的嘛!”駱宏給葉遠水添了水,又道:“何況湖東就是靠礦業經濟支撐的。政府不問礦業,這也太……哈哈,遠水縣長啊,你算是沉得住的了啊!沉得住!要是換了別人,早就……”
葉遠水將杯子放到桌上,望了眼駱宏。
駱宏是前兩年從桐山縣委書記的任上調到市政府任秘書長的,他年齡輕,比令狐安還要小三歲,是典型的少壯派。政府秘書長的位子十分微妙,幹得好,可以一步升任到副市長;幹得不好,可能就此打住,不尷不尬。駱宏在縣長書記當中,本身就是年輕的。而且據說,省委的有關領導十分賞識他。內部有消息稱,駱宏是令狐安的最大的對手,在很快就要到來的換屆中,能空出來的副廳級職位隻有一個。而現在,令狐安和駱宏都在一步之遙的地方期望著。誰能上去?無聲之戰,即使沒有硝煙,也早已是劍拔弩張了。
這個時候,也許最先的失敗者,就往往源於自己的失誤。
葉遠水望著駱宏,他明白駱宏是期待著令狐安自己的失誤的。但他沒有點破,而是告辭出來,笑著說:“謝謝駱秘書長關心。我是一縣之長,總得為老百姓們說說話。到了這個年齡,其它的對我,也沒什麼奢望了。不像您秘書長哪!哈哈!”
駱宏也一笑,兩個人的笑聲,在走廊裏回蕩著,像是兩塊早已互相窺視著的岩石,在黑暗中找到了對方。
離開市政府後,葉遠水馬上趕到了市委。到政府時,他已經向市委辦的王秘書長打聽了下,南明一書記正在,而且,上午並沒有安排其它活動,這就意味著南明一書記有時間好好地聽聽他關於湖東礦業經濟的彙報了。為什麼叫湖東礦業經濟的彙報,而不叫關於令狐安情況的彙報呢?這是葉遠水反複斟酌後確定的。作為湖東縣委班子的成員,又是縣長,單純地向組織上彙報班長的情況,無論怎麼說,都有點太讓人難以理解了。而彙報湖東礦業經濟,則名正言順。在名正言順的彙報的同時,再就相關的問題作些闡述,這也是可以理解,並且葉遠水相信,一定會得到南明一書記支持的。
南明一書記這個人有個很大的特點,就是希望班子團結。他不能容忍班子內訌。在很多次大小會議上,南明一都強調:各級班子必須民主與集中相統一,既要有效地監督一把手,又要正確地樹立一把手的權威。
葉遠水這三四年來,雖然與令狐安的矛盾越來越突出,但他一直沒有直接向南明一書記彙報,也正是出於南明一書記的這個工作特點。投鼠忌器,也是必須的官場智慧啊!
現在,葉遠水覺得時機到了。
湖東礦業經濟正在下滑,這不僅僅在湖東,就是整個南州市,也是件大事。南明一書記和匡亞非市長,都對此高度重視。領導一重視,突破口就出來了。有了突破口,一切就像洪水一樣,就會一瀉千裏,浩浩蕩蕩了。
南明一是北方人,個子大,鼻音重。見葉遠水進來,一開口就道:“是不是關於湖東礦業經濟的啊?我正要找你們呢?又是下滑,又是上訪,到底怎麼哪?啊!”
“這個……”葉遠水稍稍定了定,說:“我正是為礦業經濟的事,來向南書記彙報的。同時,我也給南書記帶來了一封礦業經濟中有關問題的調查報告。”
“啊,是吧?”南明一放下文件,望了眼葉遠水。
葉遠水將報告從包裏拿出來,放到南明一的麵前,“這是湖東的一些老幹部和部分礦山業主們調查出來的報告。我看了下,基本屬實,給您做個參考。礦業是湖東經濟的支柱,但是,這幾年來,連續出現了效益下滑的局麵。當然,我作為縣長,也是有責任的。不過,主要的原因我想還是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