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平兒同鶯兒兩個人從紫菱洲出來,各自回去,回明了話。連日事無可記,書不細表。
時光如駛,到了八月初頭,點定主考房官。初六日,監臨各官送主試等官入諱。府尹衙署前起,至貢院這幾條街,各胡同口兒上都是老幼婦女看的人,非常喧鬧。
榮國府裏自有一番調度。李貴本來專管寶玉出門的,又添派了幾名老誠家人,同著焙茗、鋤藥、雙瑞、壽兒四名小廝伺候寶玉。賈蘭另有伺候的人。先在附近貢院左右找下一所精潔房屋,派定廚子、火夫、買辦人等,扛抬一切動用碗盞器具、鋪墊食物,在寓所妥為安頓。
這一天,寶玉出門,到賈母、王夫人各處一走。雖然就在京裏,並沒離遠,賈母等因寶玉從來沒有出門過的,竟像寶玉此時要遠走幾千裏路的,一年半載才回來的光景,十分惦記。
王夫人叫周瑞家的上去傳諭跟寶玉、蘭哥兒的人,都要小心。
寶玉同了賈蘭走出榮禧堂,早有馬夫帶著馬匹伺候。寶玉、賈蘭上了馬,眾家人簇擁著到寓所去了。這裏襲人等早已把寶玉睡的被褥,並要替換的衣服、鞋襪等物收拾得停當,叫老婆子送到垂花門外,指名交給焙茗。
自寶玉出門後,寶釵為人大方,明知數日之別,心上安然毫無牽掛,惟暗祝寶玉三場得意,早聽捷音。那服侍寶玉這幾個大丫頭,倒覺眼前似掉了一件活寶,屈指計算,有好幾天不得見麵。獨有襲人,更加關切,巴不得上頭吩咐出來,叫他們跟著去伺候才好。
講到寶玉進場,這一天五鼓起來吃了早飯,便同賈蘭帶了眾家人、小廝來到貢院前,見進場的人已人山人海。不多時,升炮開門,唱名聽點。寶玉與賈蘭兩個,那裏挨擠得上,跟去的人在稠人之中用力擠開,前後護住才得上去。聽著點到自己,便應聲擠上,進了頭門。李貴等因與衙門裏多有熟識的人,瞞上不瞞下,混了幾個人進去,到儀門前照應。看寶玉、賈蘭點過名走進儀門,自己提了籃子魚貫而入,從甬道上走龍門到至公堂,領了卷。寶玉與賈蘭雖一樣領的官卷,各自坐開,不在一座號子內。
寶玉歸號後,還陸續有人進來。寶玉命號軍掛了門簾,懶怠和同號的酬應。那號房又低又窄,自出母胎,何曾見過這樣房屋!雖有號軍伺應,那裏如得在家中襲人這一班人周到。寶玉此時已心有所悟,也不計較到這上頭。等到下午時,聽得外邊放炮封門,胡亂用了些茶飯,天晚安寢。睡到半夜,聽得人聲鼎沸,寶玉驚醒起身,出號觀看。隻見火光燭天,都說西文場走了水了。外麵巡場各官一齊趕出撲救,忽然火光消滅,各號靜悄悄在那裏睡覺,並未失火。知是魁星耀鬥,應有文曲星在場,各官都自散了。
接著就有題目紙分來,號軍接過送與寶玉觀看。首題是“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軏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二題是“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三題是“內無怨女外無曠夫”。
寶玉看了這三道題目,很不自在,悶悶的坐了一會,免不得想要落筆,毫無思路,連破承也沒有一句,不覺精神困倦,就伏在號板上合眼睡去。隻聽有人喚道:“寶玉還不快做文字。”
睜眼一道金光,顯出他失去的通靈寶玉在號板上定定懸著,便覺文思泉湧,汩汩而來。也不留心去看那塊玉,趁著亮光展開卷子,拈筆直書,竟如夙構一般,頃刻間三篇落稿。抬起頭來,見天色大明,那塊玉已不見了。重又研墨照稿謄清,從頭至尾念了一遍,頗覺得意。詩題是:“此日中流自在行”,寶玉素長於此,越發機神流利,一揮而就。
正打點上去交卷,因號門未開,且在自己號中坐等片時。
忽聽得同號裏頭喧嚷起來,說:“這一個人吊死得奇,怎麼好好的坐著,把繩子套住脖子裏就會死了”寶玉不信有這件事,便出號踱將過去,已有許多人拿了他這本卷子在那裏瞧。寶玉擠不進去,隻得站立在人圈外麵,聽一個人笑道:“你們看,剛寫上題目沒做一句文字,倒有閑情逸致填起詞曲來了。”說著,一頭念道:
淚燭催何急,冰蠶凍欲僵,回廊步(屜木)空留響。可記得,小犬吠,花陰覷紗窗月上。奴也曾,漢皋貽玉佩,洛浦解明璫。誰料你,鴛鴦雙鎖春風穩,忘卻了,蝴蝶三更夜夢長。都因是,結下的前生孽帳。到如今,隻落得珠沉玉碎增惆悵。休思想,高攀蟾窟桂枝香。調寄《世難容》
寶玉聽那一個人念畢,旁邊的人都哄然道:“這是幹了負心事,冤魂到場裏來索命,附在身上寫的。”當下紛紛議論,早有號軍回明了號官,稟了監臨。就有許多人進號來,把這個人抱放在地上,摸他胸前猶溫,趕緊提發的提發,擦胸的擦胸,又拿官桂散用筆管吹入兩耳,再灌薑湯。那人命不該絕,漸漸蘇醒,正值開門放牌,便命號軍背至號門外,交給打掃夫背出。
有人認明,抬回場內查明坐號貼示。
再講寶玉聽見此事,心跳不止,連忙上去繳了卷子,走出頭門。李貴領了焙茗、鋤藥等四個小子早在門外伺候,見寶玉出來了,便引上了車,先回寓所。因賈蘭尚未出場,留幾個家人小廝等候。焙茗等先送寶玉回寓,早煎好參湯端與寶玉喝了。
寶玉無精打采的躺在炕上,焙茗上來問話,寶玉隻是嫌煩,打發他走開。隻想場中之事,一定他也和什麼人有了私情,後來另締婚姻,害那女子不知怎麼樣死了。怨不得他來索命,那女子有這樣詞筆,也是雋慧不凡的,死了豈不可惜!這不是我和林妹妹一樣的故事嗎?雖然我與林妹妹毫無苟且之事,但他詞句內也不過花前月下,情去情來,沒有寫玷汙那女子的實跡。
這負盟之處,已經過不去了。我再進二三場,倘林妹妹也像這樣找我來了,出那麼的醜,豈不是求榮反辱?寶玉一個人躺著盤算,直等到黃昏後,賈蘭也回來了。寶玉勉強起身問了幾句場裏頭的話,說:“你也趕得快,今兒就出來了。”賈蘭答道:“侄兒不過敷衍完篇而已,就挨到明兒晚上出來,也是這個樣兒。”寶玉笑道:“很難為你了。”一時便叫端飯,小廝們連忙應著,端上飯來。寶玉點景用了些,各自安歇。
次日起身,寶玉對賈蘭道:“明兒你一個人進去,我可進了這頭場就算了。”賈蘭聽說,隻道寶玉做的文章不得意,所以不高興,便道:“咱們沒有犯規貼出,好歹進了三場就算完了一件事,中不中隨他。二叔叔既然不高興,侄兒也要回去了。”
寶玉道:“你不知,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又何必看我樣兒呢。”
賈蘭再三勸寶玉完場,寶玉想到:此番原非專為功名而來,半途而廢回去,一來對不住家裏,二來此願何時得了?況且我正想見林妹妹,如今林妹妹果然尋到場裏來,見了他正好訴訴我的委曲,還怕死嗎?於是轉想過來,依舊打點進常隻見焙茗進來回道:“璉二奶奶打發興兒送來兩支庫參,還有些吃食東西。”寶玉點頭道:“你去收拾了,叫興兒回去道謝。”焙茗出去自與興兒敘話,一麵收拾東西。見院子裏走出一個鄰居家女人來,年紀不過十八九歲,生得身材梟娜,一張瓜子臉兒有幾分姿色。那女子溜了興兒一眼,帶笑不笑的自出去了。焙茗便向興兒道:“這個女人你認識他嗎?”興兒笑了一笑,也不答言,坐了一會走了。壽兒對焙茗道:“剛才出去這個女人你不認得他嗎?他就是多渾蟲女人的妹子。娘家住在楊梅竹斜街,早與興兒有一手的,前年嫁給一個姓錢的,在工部裏當貼寫。興兒還去走動呢,興兒求了他二爺,工程上還給他拉攏好些事情。住在這裏左邊拐彎兒上不遠。興兒出去,這會兒隻怕還在他家裏。你隻當去找興兒,叫他給你拉根桑條。可好不好?”焙茗道:“好話,李大爺查察得緊,饒是安分守法在這裏還叫我們少喝酒、耍錢。別去鬧亂兒,安安靜靜過了這幾天,回到府裏去,等下班的日子有錢,那一個門子裏去花不了。”壽兒道:“我不過這樣瞎說罷哩,當真叫你去闖亂兒嗎!”話未說完,見雙瑞進來,焙茗問道:“那裏去了這半天,別偏了我們到好地方去逛來。”雙瑞道:“那裏的話,我替二爺測一字,拈著個‘仙’字。他說人立山旁,定然高捷,今科是恭喜的。咱們興興頭頭要喝二爺的喜酒,還要討賞。”焙茗接口道:“二爺中了”,說著把大拇指一伸,指著自己道,“第一個是我的功勞”。壽兒問道:“怎麼說是你的功勞?”焙茗道:“伺候二爺上家塾念書才得中舉,不是我的功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