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情景陳宜貴終生都難以忘懷。這位紅軍大姐是從中央蘇區過來的,曾擔任省婦女部長。應該把她帶出去,為黨保存一位優秀的女幹部,可是環境險惡,每個人的雙腿疲勞得連自己的身體都載不動,又怎麼可能帶她出去呢?陳宜貴滿心淒楚,滿眼含淚,使勁握著吳富蓮的手不鬆,兩雙手都在顫抖。
“政委,把我也堅壁在這裏吧,我走不動了!”總部保衛局副秘書長孟強楚成也提出留下的要求。他年紀大了,離了牲口走不動路,又怕連累部隊,所以抱著一死的決心主動提出留下。
大家攙扶著吳富蓮和孟強楚成走進一條山溝,找到一個廢棄的窩棚,把他倆安置在窩棚裏,留下一點幹糧。為了照顧他倆,把孟強楚成的馬夫也留了下來。
陳宜貴走出窩棚,走上山梁,返身凝望著黑暗中的枯寂窩棚,就像眺望著險惡波濤中的一葉孤舟。他久久挪不動步,心裏喃喃地祝福這葉孤舟不要沉落,能與他們一起闖過險波惡浪。
陳宜貴的遊擊小組共五個人,趙國威、三中隊長、三中隊教導員,還有陳宜貴的警衛員唐國先。他們在山溝裏轉了幾天,幹糧早已吃光,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同誌們,把小騾子殺了吧!”陳宜貴從憂鬱中掙脫出來說。小騾子幾天沒吃東西也奄奄待斃。
“我來動手!”趙國威自告奮勇。
趙國威和唐國先把小騾子放倒,用繩子捆上腿。趙國威找出一把裁紙刀費勁地把騾子捅死剝了皮,一刀一刀地割下肉。他們將一個原是裝顏料寫標語的小洋鐵筒收拾幹淨,架在火上煮騾肉吃。筒小,煮一次僅夠一個人吃。肚饑也等不得煮熟,筒裏嘁嘁喳喳剛響,就涮涮撈起,囫圇吞下。
還剩下一些肉,他們一片片割下來,架在火上烤熟,用繩子串起來,每人一串,係在腰間。
山溝裏有幾股藍色的炊煙嫋嫋上升,與黯淡的晨曦融彙在一起。他們走了下去,伏身一看,是流散的紅軍傷員,紅九軍保衛隊的隊長也夾在裏頭。
傷員行走困難,在地溝裏搭起小窩棚,作為棲息之所。有兩位女紅軍,沒人帶她們突出去,傷員收留了她們,居然睡上覺過起日子了。陳宜貴覺得這樣做太胡來,批評了他們,尤其是重重地說了保衛隊長幾句。他也明白,他們因失敗和傷殘空虛沮喪,還有一種被拋棄的失落感。作為人,自然是可以理解的;作為戰士,則未免有失檢點。傷員對首長的批評不太在乎,還慷慨地拿出僅有的一點小米,為新來的戰友熬了一鍋小米粥。陳宜貴他們也從腰上解下烤騾肉串。
密集的槍聲在周圍響了起來。陳宜貴簡單動員了幾句,輕傷員自己走,重傷員一人攙扶一個,向外突圍。也有傷員躺在那裏一動不動,聽天由命了。敵人的火力很猛,傷員勸陳宜貴趕快脫身,不要管他們。事實上誰也管不了誰,敵人已經撲到了跟前,隻能奪路逃跑。陳宜貴五人因為沒有傷而有槍,居然全部甩脫敵人衝上了山。山下傳來振動著曙色和晨風的陣陣叫罵聲、呻吟聲,慘不忍聞。
殘缺不全的軀體橫七豎八一片狼藉,被挖眼,被砸腿,被砍頭……最慘的是兩位女紅軍,衣服被撕爛,乳房被割掉,下身被捅刺刀。他們吞咽仇恨,噙著熱淚,把兩位女紅軍的屍體掩埋了。
陳宜貴心裏沉甸甸地堵得慌,腳也就沉甸甸地抬不起來,犧牲的同誌殘缺不全的屍體老在眼前晃動。一個時辰之前還是鮮活而生動的生命,還請他們喝小米粥,轉瞬之間就成了慘不忍睹橫七豎八的一片屍體,再過些時辰,狼撕狗啃,就隻剩下一堆枯骨。一路上,他們看到多少屍體,一堆堆、一片片,沒有掩埋,連狼都吃不過來。這些烈士屍骨暴野,沒有墳墓,沒有墓碑,甚至沒有留下姓名。他們的親屬不知他們死在何地,他們就這樣無聲無息而又痛苦萬狀地消失在西北的荒山野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