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下了頭,臉紅得發燒。我羞慚地對那老者說:“您替我講幾句好話吧,千萬別使我的名字上簡報啊!”他說:“我已經這樣做了。”他的目光那麼平和。平和的目光,在某些時刻,也是最使人難以承受的目光。我覺得他那目光是穿透到我心裏了。
他說:“我們到樓外走走好嗎?”
我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我們在樓外走著,他向我講了許多應該怎樣看待自己是一個“工農兵學員”的道理。當他陪著我走回到會議室門前,我還是缺乏足夠的勇氣進入。
他說:“世上沒有一個人敢聲明自己從未說過謊,進去吧!”挽著我的手臂,和我一起進入了會議室。那一天我才知道,這位令我感激不盡的老者,原來是老教育家吳伯蕭。吳老是我到北京後,第一個引起我發自內心的無比尊敬的人。“高教”會結束後,他給我留下了他家的地址,表示歡迎我到家中去玩。那時他家住沙灘,我到他家去過兩次。第一次他贈我散文集《北極星》。第二次他贈我散文集《布衣集》,並贈一枚石印,上刻“布衣可欽”四字,他親自替我刻的。兩次去,都逢他正伏案寫作。一見我,他立刻放下筆,沏茶,找煙,麵對麵與我相坐,與我交談。他是那麼平易近人,簡直使我懷疑他是個絲毫沒有脾氣的人。他臉上的表情總是那麼安詳。與我說話時,眼睛注視著我。聽我說話時,微微向我俯著身子。他聽力不佳。我最難忘的是他那種目光,那麼坦誠,那麼親切,那麼真摯。注視著我時,我便覺心中的煩愁減少了許多許多。
那時他家的居住條件很不好。因附近正在施工,院落已不存在。他家僅有兩間廂房。每次接待我的那一間,有十三四平方米左右,中間以木條為骨,裱著大白紙,作為間壁。裏邊一半可能是他的臥室,外邊一半是他的寫作間。一張桌子,就占去了外間的大部分麵積。我們兩人落座,第三個人就幾乎無處安身了。房簷下,生著小煤爐,兩次去他家都見房簷下炊煙嫋嫋,地上貼著幾排新做的煤餅子。
我問他為什麼居住條件這樣差?他笑笑,說:“這不是蠻好嗎?有睡覺的地方,有寫作的地方,可以了。”告辭時,他都一直將我送到公共汽車站。
我向他傾訴了許多做人和處世的煩惱,他循循善誘地開導了我許多做人和處世的道理。
他這樣對我說過:多一分真誠,多一個朋友;少一份真誠,少一個朋友。沒有朋友的人,是真正的赤貧者。誰想尋找到完全沒有缺點的朋友,那麼就連他自己都不可能成為他的朋友。一個人有許多長處,卻不正直,這樣的人不能引為朋友。一個人有許多缺點,但是正直,這樣的人應該與之交往。正直與否,這是一個人品質中最重要的一點。他的朋友們是你的鏡子。你交往一些什麼樣的朋友,能衡量出你自己的品質來。我們常常是通過與朋友的品質的對比,認清了我們自己實際上是一個怎樣的人……
我們北影的一位同誌,從前曾在吳老領導下工作過。他敬稱吳老為自己的“老師”——他已經是四十五六歲了。
我常於晚上看見他在廠院內散步,卻從未說過話。
有次我們又相遇,他主動說:“吳老要我代問你好。”
我們便交談起來,主要話題是談的吳老。
他告訴我這樣一件事:當年他與六個年輕人在吳老直接領導之下工作,某天其中一人丟了200元錢,向吳老彙報了。吳老囑他不要聲張,說一定能找到。過了幾天,6個年輕人都在場的情況下,吳老將200元錢交給失主,說:“你的錢找到了。不知是哪位同誌找到後放到我抽屜裏了。”失主自然非常高興。當天,又有200元錢出現在吳老抽屜裏。原來他交給失主的那200元錢,是他自己的。但對這件事,他再也沒追究過。6個年輕人先後離開他時,都戀戀不舍,有的甚至哭了……
“因為吳老當時很信任我,隻對我一個人講過這件事。”我那位北影的同事說,“吳老認為,究竟誰偷了那200元錢,並不重要。重要的是,6個年輕人中,有一個犯了一次錯誤,但自己糾正了。這使人感到高興啊!”
聽了這件事以後,我心中對吳老愈加尊敬。他使我聯想到了蘇聯教育家馬卡連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