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兒子在11歲上死去了。他臨死時將握在手裏的對講機湊到嘴邊——父母在玻璃罩外聽到了他最後的話——“爸爸媽媽,我愛你們,感激你們為我做的一切……”第二天報紙登載了這一消息——全美國許多人為之動容……我的世界觀基本上是唯物的,但我每每也不禁地相信一下上帝,或類似上帝的神明的存在。於此事,我就曾不禁地做如是想——難道是上帝在有意考驗我們人類的父母尤其母親們,對自己兒女的愛心究竟會深厚到什麼程度嗎?
在北影,某一戶人家,有一個不幸的女兒。我不詳知她患的是什麼病。也許是肥胖症?也許是癱瘓?也許是兼症?反正自從我1977年到北影以後,常見一位四十多歲的母親,每於春秋兩季,或夏季涼爽的傍晚,用小三輪車載著她的女兒,在院子裏,在街上,陪女兒散心……
我還曾與她們母女交談過。有次我對那女兒說:“少見了,你今天氣色真好!”的確,她看去剛洗過澡,穿的是一身新衣服,雖然非常胖,但顯得很清爽,心情也似乎格外愉悅。不料她一笑之後說:“還氣色好呢,都快把我媽拖累垮了。真不想活了……”她母親輕輕打了她一下,嗔怪道:“這孩子,胡說些什麼呢!媽不心疼你誰心疼你呀?媽不愛你誰愛你呀!”母親一邊說,一邊掏出手絹,為女兒拭去臉上的汗。接著掏出小梳子,梳女兒並不亂的頭發——那充滿著愛的一舉一動,使我的心大為肅然。女兒說:“媽,你不是替我梳過頭了嗎?”母親說:“再梳梳不是透風涼嗎?”隨後有不少北影的人駐足與母女二人聊天,都因那女兒的氣色好、心情好而替母親欣慰……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們大約是在四五年前。據說那女兒已不在了,年僅21歲,或大幾歲……二十幾年啊!難道上帝又是在考查母親對兒女的愛心嗎?我們童影也有一位同事家中不幸有一個呆傻兒。他們對兒子的愛心也常常感動我,並常常引起我替她們心存的一份憂愁……我表哥的兒子從少年起就幾乎失明——表哥的人生也就從三十五六歲起幾乎為兒子在活……我的哥哥從24歲起患精神分裂症,至今已30餘年,30餘年差不多全是在精神病院度過的……
母親的心從50來歲起就被一個最執著的意念所支配——那就是,再窮,也要盡量節省下錢治好哥哥的病。這願望直至她70多歲以後才漸變為失望……
據說王鐵成是非常愛他的弱智兒子的。這位做父親的身上所體現的母性與母愛的仁慈,也很令我感動。我的父親已於十年前去世了,不久前母親也去世了。我想,我應將哥哥從醫院接出來,使他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我一直認為他能過正常人的生活,隻不過這想法是從前父母和我都辦不到的。想一想,一個精神病症根本不算嚴重的人,一個當年大學裏的學生會主席,居然因為從前家裏沒有他的“一床之地”,就從24歲起,不得不將精神病院當成了家,一住就是30餘年……是很殘酷的一件事啊!
是的,我一定要讓哥哥過上正常人的生活,要讓他有屬於他自己的房子,要爭取每隔一年陪他旅遊一次,要經常接他來北京住——我要代替母親愛他……
我們人類的母親們身上所體現的母愛的特征,真的是世界上最無私無怨的一種愛啊!這特征是世界上從古至今唯一的。我不敢讚美它偉大,也不願讚美它偉大。因為對於父母,一個殘疾的不健全的兒女,首先是一件傷心的不幸的事,當然對那樣的兒女們也是。但母愛的異乎尋常的特征,的確使我的心靈常常受到震蕩式的感動。我祈禱人類的醫學進一步獲得大的突破性發展,能保證母親們生下的孩子都是健美的。我祈禱我們的國家富強,使一切母親的不幸的兒女,也都有處處樂園,從而使母愛的特征,不再苦澀憂鬱和沉重……無私無怨無悔之事,雖感動人,卻不見得都是美好之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