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馨是純粹的漢語詞。
近年常讀到它,常聽到它;自己也常寫到它,常說到它。於是靜默獨處之時每想——溫馨,它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是某種情調嗎?是某種氛圍嗎?是客觀之境?抑或僅僅是主觀的印象?它往往在我們內心裏喚起怎樣的感覺?我們為什麼特別不能長期地缺少了它?
那夜失眠,依床而坐,將台燈罩壓得更低,吸一支煙,於萬籟俱寂中細細篩我的人生,看有無溫馨之蕊風幹在我的記憶中。
從小學二三年級起,母親便為全家的生活去離家很遠的工地上班。每天早上天未亮便悄悄地起床走了,往往在將近晚上8點時才回到家裏。若冬季,那時天已完全黑了。比我年齡更小的弟弟妹妹都因天黑而害怕,我便冒著寒冷到小胡同口去迎母親,從那兒可以望到馬路。一眼望過去很遠很遠,不見車輛,不見行人。終於有一個人影出現,矮小,然而“肥胖”,那是身穿了工地上發的過膝的很厚的棉坎肩所致。像矮小卻穿了笨重鎧甲的古代兵卒,斷定那便是母親。在幽藍清冽的路燈光輝下,母親那麼快地走著。她知道小兒女們還餓著,等著她回家胡亂做口吃的呢!
於是我跑著迎上去,邊叫:“媽!媽……”
如今回想起來,那遠遠望見的母親的古怪身影,當時對我即是溫馨。回想之際,覺得更是了。
小學四年級暑假中的一天,跟同學們到近郊去玩,采回了一大捆狗尾草。采那麼多狗尾草幹什麼呢?采時是並不想的。反正同學們采,自己也跟著采,還暗暗競賽似的一定要比別的同學采得多,認為總歸是收獲。母親正巧閑著,於是用那一大捆狗尾草為弟弟、妹妹們編小動物。轉眼編成一隻狗,轉眼編成一隻虎,轉眼編成一頭牛……她的兒女們屬什麼,她就先編什麼。之後編成了十二生肖,再之後還編了大象、獅子和仙鶴、鳳凰……母親每編成一種,我們便讚歎一陣。於是母親一向憂愁的臉上,難得地浮現出了微笑……
如今回想起來,母親當時的微笑,對我即是溫馨。對年齡更小的弟弟妹妹們也是。那些狗尾草編的小動物,插滿了我們破家的各處。到了來年,草籽幹硬脫落,才不得不——丟棄。
我小學五年級時,母親仍上著班,但那時我已學會了做飯。從前的年代,百姓家的一頓飯極為簡單,無非貼餅子和煮粥。晚飯通常隻是粥,用高梁米或苞穀楂子煮粥,很費心費時的。怎麼也得兩個小時後才能煮軟。我每坐在爐前,借爐口映出的一小片火光,一邊提防著粥別煮糊了一邊看小人書。即使廚房很黑了也不開燈,為了省幾度電錢……
如今回想起來,當時爐口映出的一小片火光,對我即是溫馨。回想之際,覺得更是了。
由小人書聯想到了小人書鋪。我是那兒的熟客,尤其冬日去。倘積攢了五六分錢,坐在靠近小鐵爐的條凳上,從容翻閱;且可聞爐上水壺嗞嗞作響,臉被水氣潤得舒服極了,鞋子被爐壁烘得暖和極了:忘了時間,忘了地點;偶一抬頭,見破椅上的老大爺低頭打盹兒,而外邊,雪花在土窗台上積了半尺高……
如今想來,那樣的夜晚,那樣的時候,那樣的地方,相對是少年的我便是一個溫馨的所在。回想之際,覺得更是了。
上了中學的我,於一個窮困的家庭而言,幾乎已是全才了。抹牆、修火炕、砌爐子,樣樣活兒都拿得起,幹得很是在行。幾乎每一年春節前,都要將個破家裏裏外外粉刷一遍。今年牆上滾這一種圖案,明年一定換一種圖案,年年不重樣。冬天粉刷屋子別提有多麻煩,再怎麼注意,也還是會滴得哪哪都是粉漿點子。母親和弟弟、妹妹們撐不住就打盹兒,東倒西歪地全睡了。隻有我一個人還在細細地擦,擦,擦……連地板都擦出清晰的木紋了。第二天一早,母親和弟弟、妹妹們醒來,看看這兒,瞅瞅那兒,一切都幹幹淨淨有條不紊,看得目瞪口呆……
如今想來,溫馨在母親和弟弟、妹妹眼裏,在我心裏。他們眼裏有種感動,我心裏有種快樂。仿佛,感動是火苗,快樂是劈柴,於是家裏滿足溫馨。盡管那時還沒生火,屋子挺冷……
下鄉了,每次探家,總是在深夜敲門。燈下,母親的白發是一年比一年多了。從懷裏掏出積攢了三十幾個月的錢,無言地塞在母親瘦小而粗糙的手裏,或二百,或三百。三百的時候,當然是向知青戰友們借了些的。那年月,兩三百元,多大一筆錢啊!母親將頭一扭,眼淚就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