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溫馨(2 / 3)

如今想來,當時對於我,溫馨在母親的淚花裏。為了讓母親過上不必借錢花的日子,再遠的地方我都心甘情願地去,什麼苦都算不上是苦。母親用她的淚花告訴我,她完全明白她這個兒子的想法。我心使母親的心溫馨,母親的淚花使我心溫馨……

參加工作了,將老父親從哈爾濱接到了北京。14年來的一間筒子樓宿舍,裏裏外外被老父親收拾得一塵不染。經常的,傍晚,我在家裏寫作,老父親將兒子從托兒所接回來了。聽父親用濃重的山東口音教兒子數樓階:“一、二、三……”所有在走廊裏做飯的鄰居聽了都笑,我在屋裏也不由得停筆一笑。那是老父親在替我對兒子進行學前智力開發,全部成果是使兒子能從一數到了十。

父親常慈愛地望著自己的孫子說:“幾輩人的福都讓他一個人享了啊!”

其實呢,我的兒子,隻不過出生在筒子樓,漸漸長大在筒子樓。

有天下午我從辦公室回家取一本書,見我的父親和我的兒子相依相偎睡在床上,我兒子的一隻小手緊緊揪住我父親的胡子(那時我父親的胡子蓄得蠻長)——他怕自己睡著了,爺爺離開他不知到哪兒去了……

那情形給我留下極為溫馨的印象,還有我老父親教我兒子數樓階的語調,以及他關於“福”的那一句話。

後來父親患了癌症,而我又不能不為廠裏修改一部劇本,我將一張小小的桌子從陽台搬到了父親床邊,目光稍一轉移,就能看到父親仰躺著的蒼白的臉。而父親微微一睜眼,就能看到我,和他對麵養了十幾條美麗金魚的大魚缸——在父親不能起床後我為父親買的。10月的陽光照耀著我,照耀著父親。他已知自己將不久於世,然隻要我在身旁,他臉上必呈現著淡對生死的鎮定和對兒子的信賴。一天下午1點多我突覺心慌極了,放下筆說:“爸,我得陪您躺一會兒。”盡管旁邊有備我躺的鋼絲床,我卻緊挨著老父親躺了下去。並且,本能地握住了父親的一隻手。五六分鍾後,我幾乎睡著了,而父親悄然而逝……

如今想來,當年那五六分鍾,乃是我一生體會到的最大的溫馨。感謝上蒼,它啟示我那麼親密地與老父親躺在一起,並且握著父親的手。我一再地回憶,不記得此前也曾和父親那麼親密地躺在一起過,更不記得此前曾在五六分鍾內輕輕握著父親的手不放過。真的感謝上蒼啊,它使我們父子的訣別成了我內心裏刻骨銘心的溫馨……

後來我又一次將母親接到了北京,而母親也病著了。鄰居告訴我,每天我去上班,母親必站在陽台上,臉貼著玻璃望我,直到無法望見為止。我不信,有天在外邊抬頭一看,老母親果然在那樣地望我。母親彌留之際,我企圖嘴對著嘴,將她喉間的痰吸出來。母親忽然蘇醒了,以為她的兒子在吻別她。母親她的雙手,一下子緊緊摟住了我的頭,摟得那麼緊那麼緊。於是我將臉乖乖地偎向母親的臉,閉上眼睛,任淚水默默地流。

如今想來,當時我的心悲傷得都快要碎了。所以並沒有碎,是由於有溫馨黏住了啊!在我的人生中,隻記得母親那麼親愛過我一次,在她的兒子快50歲的時候。

現在,我的兒子也已大三了。有次我在家裏,無意中聽到了他與他的同學的交談:

“你老爸對你好嗎?”

“好啊。”

“怎麼好法?”

“我小時候他總給我講故事。”

其實,兒子小時候,我並未“總給”他講故事。隻給他講過幾次,而且一向是同一個自編的沒結尾的故事。也一向是同一種講法——該睡時,關了燈,將他摟在身旁,用被子連我自己的頭一起罩住,口出異聲:“嗚——荒郊野外,好大的雪,好大的風,好黑的夜啊!冷呀!呱嗒、呱嗒——大怪獸來了,它嗅到我們的氣味了,它要來吃我們了——”

兒子那時就屏息斂氣,縮在我懷裏一動也不敢動。幼兒園老師覺得兒子太膽小,一問方知緣故,曾鄭重又嚴肅地批評我:“你一位著名作家,原來專給兒子講那種故事啊!”

孰料,竟在兒子那兒,變成了我對他“好”的一種記憶。於是不禁地想,再過若幹年,我徹底老了,兒子成年了,也會是一種關於父親的溫馨的回憶嗎?盡管我給他的父愛委實太少,但卻同一切似我的父親們一樣抱有一種奢望,那就是——將來我的兒子回憶起我時,或可叫做“溫馨”的情愫多於“嗚……呱嗒、呱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