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人家喬遷,新居四壁塗暖色漆料,賀者日:“溫馨。”
年輕夫妻終於擁有了自己的小家,他們最在乎的定是臥室的裝修和布置,從床、沙發的樣式到窗簾的花色,無不精心挑選,乃為使小小的私密環境呈現溫馨。
少女終於在家庭中分配到了屬於自己的房間,也許很小很小,才七八平米,擺入了她的小床和寫字桌再無回旋之地;然而幾天以後你看吧,它將變得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溫馨。
新房大抵總是溫馨的。倘一對新人恩愛無限,別人會感到連床邊的兩雙拖鞋都含情脈脈的;吸一下鼻子,仿佛連空氣中都飄浮著溫馨。反之,若同床異夢,貌合神離,那麼新房的此處或彼處,總之必有一處地方的一樣什麼東西向他人暗示,其實反映在人眼裏的溫馨是假的。
在商業時代,溫馨是廣告語中頻頻出現的詞彙之一。我曾見過如下廣告:“飲××酒吧,它能使你的人生頓變溫馨。”
我想,那大約隻能是對斯文的醉君子而言,若是酒鬼又醉了,頓時感到的一定是他人生的另一種滋味。
最令我訝然的是一則婦女衛生巾廣告:“用××衛生巾,帶給你難忘的溫馨。”
餘也愚鈍,百思不得其解。
酒吧總是刻意營造溫馨的。
我雖一向拒沾酒氣,卻也被朋友邀至過酒吧幾次。朋友問:“夠溫馨吧?”
燭光相映,人麵綽約,靡音縈繞;有情人或耳鬢廝磨,或呢噥低語。
我說:“溫馨。”
然內心裏卻半點兒體會到溫馨的真感覺也沒有。
我想,溫馨肯定是多種多樣的。除了那兩條廣告其意太深我無法理解,以上種種皆是溫馨,也不該成為什麼問題。
我想,溫馨一定是有共性前提的。首先它隻能存在於較小的空間。世界上的任何宮殿都不可能是溫馨的,但宮殿的某一房間卻會是溫馨的。最天才的設計大師也不能將某展覽館搞成一處溫馨的所在;而最普通的女人,僅用舊報紙、窗花和一條床單、幾個相框,就足以將一間草頂泥屋收拾得溫馨慰人;在一輛“奔馳”車內放一排布娃娃給人的印象是怪怪的,而有次我看見一輛“奧拓”車內那樣,卻使我聯想到了少女的房間。其次溫馨它一定是同暖色調相關的一種環境,一切冷色調都會徹底改變它,而一切豔顏麗色也將使溫馨不再。那時它或者轉化為浪漫,或者轉化為它的反麵,變成了浮媚和庸俗。溫馨也當然的是與光線相關的一種環境。黑暗中沒有溫馨,亮亮堂堂的地方也與“溫馨”二字無緣。所以幾乎可以斷言,盲人難解溫馨何境。而溫馨所需要的那一種光,是半明半暗的,是亦遮亦顯的,是總該有暈的。溫馨並不直接呈現在光裏,而呈現在光的暈裏。故刻意追求溫馨的人,就現代的人而言,對燈的形狀、瓦數和燈罩,都是有極講究的要求的。
這樣看來,離不開空間大小、色彩種類、光線明暗的溫馨,往往是務須加以營造的效果了。人在那樣的環境裏,男的還要流露多情,女的還要盡顯嫵媚,似乎才能圓滿了溫馨。若無真心那樣,作秀既是難免的,也簡直是必要的。否則呢,豈不枉對於那不大不小的空間,那沉醉眼球的色彩,那幽暈迷人的燈光,那使入神經為之鬆弛的氣氛了嗎?
是的是的,我承認以上種種都是溫馨,承認人性對它的需要就像我們的肉體需要性和維生素一樣。
但我覺得,定有另類的一種溫馨,它不是設計與布置的結果,不是刻意營造出來的。它儲存在尋常人們所過的尋常的日子裏,偶一閃現,轉瞬即逝,溶解在尋常日子的交替中。它也許是老父親某一時刻的目光;它也許曾浮現於老母親變形了的嘴角;它也許是我們內心的一絲欣慰;甚至,可能與人們所追求的溫馨恰恰相反,體現為某種憂鬱、感傷和惆悵。
它雖溶解在日子裏,卻並沒有消亡,而是在光陰和歲月中漸漸沉澱,等待我們不經意間又想起了它。
而當我們想起了它的時候,我們往往會對自己說——溫馨嗎?我知道那是什麼!並且,頓感其他一概的溫馨,似乎都顯得沒有多少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