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寂寞(1 / 2)

都認為,寂寞是由於想做事而無事可做,想說話而無人與說;想改變自身所處的這一種境況而又改變不了。是的,以上基本就是寂寞的定義了。寂寞是對人性的緩慢的破壞。寂寞相對於人的心靈,好比鏽相對於某些極容易生鏽的金屬。

但不是所有的金屬都那麼容易生鏽。金子就根本不生鏽,不鏽鋼的拒腐蝕性也很強。而鐵和銅,我們都知道的,它們之極容易生鏽就像體質弱的人極容易傷風感冒。

某次和大學生們對話時,被問,閱讀的習慣對人究竟有什麼好處?我回答了幾條,最後一條是——可以使人具有特別長期地抵抗寂寞的能力。他們笑。我看出他們皆不以為然。他們的表情告訴了我他們的想法——但我們需要具備這一種能力幹什麼呢?是啊,他們都那麼年輕,大學又是成千上萬的青年學子雲集的地方,一間寢室住六名同學,寂寞沾不上他們的邊啊!但我卻同時看出,其實他們中某些人內心深處別提有多寂寞。而大學給我的印象正是一個寂寞的地方,大學的寂寞包藏在許多學子追逐時尚和娛樂的現象之下。所以他們渴望聽老師以外的人和他們說話,不管那樣的一個人是幹什麼的,哪怕是一名犯人在當眾懺悔。似乎,越是和他們的專業無關的話題,他們參與的熱忱越活躍。因為正是在那樣的時候,他們內心深處的寂寞獲得了適量地釋放一下的機會。

故我以為,寂寞還有更深層的定義,那就是——從早到晚所做之事,並非自己最有興趣的事;從早到晚總在說些什麼,但沒幾句是自己最想說的話;即使改變了這一種境況,另一種新的境況也還是如此,自己又比任何別人更清楚這一點。這是人在人群中的一種寂寞。這是人置身於種種熱鬧中的一種寂寞。這是另類的寂寞,現代的寂寞。如果這樣的一個人,心頭中再連值得回憶一下的往事都沒有,頭腦中再連值得梳理一下的思想都沒有,那麼他或她的人性,很快就會從外表鏽到中間的。無論是表層的寂寞,還是深層的寂寞,要抵抗住它對人心的傷害,那都是需要一種人性的大能力的。

我的父親雖然隻不過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建築工人,但在“文革”中,也遭到了流放式的對待。僅僅因為他這個14歲闖關東的人,在哈爾濱學會了幾句日語和俄語,便被懷疑是日、俄雙料潛伏特務。差不多有七八年的時間,他獨自一人被發配在四川的深山裏為工人食堂種菜。他一人開了一大片荒地,一年到頭不停地種,不停地收。隔兩三個月有車開入深山給他送一次糧食和鹽,並拉走菜。他靠什麼排遣寂寞呢?近50歲的男人了——我的父親,他學起了織毛衣。沒有第二個人,沒有電,連貓狗也沒有。更沒有任何可讀物,有對於他也是白有,因為他是文盲。他劈竹子自己磨製了幾根織針,七八年裏,將他帶上山的新的舊的勞保手套一雙雙拆繞成線團,為我們幾個他的兒女織襪子,織線背心。這一種從前的女人才有的技能,他一直保持到逝世那一年——織,成了他的習慣——那一年他77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