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動者為了不使自己的心靈變成容易生鏽的鐵,或銅,也隻有被逼出了那麼一種能力。而知識者,我以為,正因為所感受到的寂寞往往是更深層的,所以需要有更強的抵抗寂寞的能力。這一種能力,除了靠閱讀來培養,目前我還貢獻不出別種辦法。
胡風先生在所有當年的“右派”中被囚禁的時間最長——三十餘年,他的心經受過雙重的寂寞的傷害。胡風先生逝世後,我曾見過他的夫人一麵。我惴惴地問:“先生靠什麼抵抗住了那麼漫長的與世隔絕的寂寞?”她說:“還能靠什麼呢?靠回憶,靠思想。否則他的精神早崩潰了,他畢竟不是什麼特殊材料的人啊!”但我心中暗想,胡風先生其實太夠得上是特殊材料的人了啊!幸虧他是大知識分子,故有值得一再回憶之事,故有值得一再梳理之思想。若換了我的父親,僅僅靠拆了勞保手套織東西,肯定是要在漫長的寂寞傷害之下瘋了的吧?知識給予知識分子之最寶貴的能力是思想的能力。因為靠了思想的能力,無論被置於何種孤單的境地,人都不會喪失最後一個交談的夥伴,而那正是他自己。自己與自己交談,哪怕僅僅做這一件在別人看來什麼也沒做的事,他足以抵抗很漫長很漫長的寂寞。如果居然還僥幸有筆和足夠的紙,孤獨和可怕的寂寞也許還會開出意外的花朵。《絞刑架下的報告》《可愛的中國》《堂·吉珂德》的某些章節,歐·亨利的某些經典短篇,便是在牢房裏開出的思想的或文學的花朵。
知識分子靠了思想善於激活自己的回憶。所以回憶之於知識分子,並不僅僅是一些過去了的沒有什麼意義了的日子和經曆。哪怕它們真的是蒼白的,思想也能從那蒼白中擠壓出最後的意義——它們所以蒼白的原因。思想使回憶成為知識分子的駝峰。而最強大的寂寞,還不是想做什麼事而無事可做,想說話而無人可說;是想回憶而沒有什麼值得回憶的,是想思想而早已喪失了思想的習慣。這時人就自己趕走了最後一個陪伴他的人,他一生最忠誠的朋友——他自己。
誰都不要錯誤地認為孤獨和寂寞這兩件事永遠不會找到自己頭上。現在社會的真相告訴我們,那兩件事遲早會襲擊我們。
人啊,為了使自己具有抵抗寂寞的能力,讀書吧!
人啊,一旦具備了這一種能力,某些正常情況下,孤獨和寂寞還會由自己調節為享受著的時光呢!信不信,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