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不忍”(1 / 3)

“不忍”二字,曾人言頗多。指誰將做什麼狠心之事,卻受一時惻隱的幹預,難以下得手去。於是,古今中外的小說和戲劇,便有了大量表現此種內心矛盾的情節。倘具經典性,評論家們每讚曰:“人性的深刻。”曾有一首唱紅一時的流行歌曲《心太軟》;“不忍”就意味著“心太軟”,“心太軟”每每要付出代價,最沉重的代價是搭上自己的命。一種情況是始料不及,另一種情況是舍生取義。

京劇《鍘美案》中有一個人物叫韓琪——駙馬府的家將。陳世美派他去殺秦香蓮母子女三人,“指示”複命時要鋼刀見血。那韓琪聽了秦香蓮的哭訴哀求,明白了她的無辜,目睹了她的可憐,省悟了駙馬爺派他執行的是殺人滅口的勾當。天良起作用,又沒第二種選擇,橫刃自刎……

某日從電視裏看到這一場戲,感動之餘,突發篡改之念。原因是,似乎隻有篡改了,才能更符合當代之某些中國人的思想觀念,才能更具有現實性,才能“推陳出新”……於是篡改如下:

韓琪:“秦香蓮,哪裏走?留下人頭來!”

秦香蓮:“啊,軍爺,我秦香蓮母子女的可憐遭遇,方才不是已說與軍爺聽了嗎?”

韓琪:“聽是聽,可憐嗎,倒也著實的可憐。但卻饒你們不得!”

秦香蓮複又雙膝跪下,並扯一兒一女跪於兩旁,磕頭不止,泗淚滂沱,咽泣哀求:“啊,軍爺呀軍爺,既聽明白了,既信真相了,既已可憐於我們了,緣何不放小女子一馬,又非要我們留下人頭來?”

韓琪:“嘟!秦香蓮,你也給我仔細聽著!想我韓琪,乃駙馬府家將。駙馬爺與當朝公主,一向對俺不薄。並言事成之後,定有重賞。殺你們母子女三人,對俺易如反掌。區區小事,駙馬爺摯誠秘托,俺韓琪身為家將,豈有欺主塞責之理?倘不曾堵得著你們,還則罷了。已然堵你們於此廟中,心軟放之,教俺如何向駙馬爺交代!韓琪也乃一條好漢,站得直,坐得正,駙馬爺與公主麵前深獲信任。言必信,行必果,駙馬府裏美名傳。若今放了你母子女,我將有何麵目重見我那恩主駙馬爺!”

秦香蓮:“軍爺呀軍爺,難道沒聽說過‘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這句古話嗎?”

韓琪:“秦香蓮,難道沒聽說過‘受人好處,替人消災’,這句古話嗎?我今殺你們,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不殺,倒特顯得我韓琪迂腐了!”

秦香蓮:“軍爺呀軍爺,我們母子女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軍爺還是開恩饒命吧!”

於是再磕頭,再哀求;於是子與女皆磕頭如搗蒜,皆咽泣哀求……

不料韓琪怒從心起,喝道:“嘟!好個噦唕討厭的秦香蓮!都道是‘理解萬歲’,你怎麼隻一味兒貪生怕死,絲毫也不理解我韓琪的難處!真真一個凡事當先,隻為自己著想的女子!難怪世人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韓琪從前不信,今日信啦信啦!”

秦香蓮:“軍爺呀……”

韓琪:“休再噦唕,哪個有耐心聽你哭哭啼啼,看刀!”

遂手起刀落,將那香蓮人頭削於塵埃;又刷刷兩刀,結果了那少年與少女的性命……

當然的,開封府包大人帳前,韓琪也就免不了牽扯到人命官司裏去了。包大人鍘了世美,自然接著要鍘韓琪的。

當然還要一番篡改:

韓琪:“包大人,冤枉啊,冤枉!韓琪雖死,理上也是不服的!”

包大人:“韓琪,似你這等冷酷無情,替主子殺人滅口的惡仆,鍘了你,你有什麼可冤枉的?你又有什麼理上不服的!”

韓琪:“包大人,韓琪有自辯書一份,容讀。請大人聽罷再做明鑒!”

自辯書雲:

“君命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此乃我中華民族昭昭綱常之首義也!推而及主奴關係,則可引申出主之憂,奴當解之;主之托,奴當照辦的道理。家將者,府奴也。猶如臣唯命於聖上,子依從於父訓。違之,殊不義也!抗之,殊大逆不道也!又常言道——有奶便是娘。奶者,實惠之物也;娘者,至尊之人也。如君相對於臣,如父相對於子,亦如主相對於奴也!臣奉君旨而行事,雖錯雖惡,錯惡在君耳!子依父訓而差謬,雖差雖謬,差謬在父耳!奴為主殺人滅口,當誅者,主耳!在家將,隻不過例行公事也!小的韓琪殺人,實在也是出於為奴仆者盡職盡責的一片耿耿忠心呀!所以包大人若連韓琪也鍘了,韓琪到了陰曹地府也是一百個不服的!”

《趙氏孤兒》中,也有一個與韓琪類似的人物,叫鈕麂,是奸臣屠岸賈的家奴。屠命其深夜去行刺忠臣趙盾。他勾足懸身於簷,但見那趙盾,秉燭長案,正襟危坐,批閱公文。他心裏就暗想了:早聽說這趙盾是大忠臣,今日親見,果然名不虛傳!此夜此時,良辰美景,哪一王公大臣的府第之中,不是妖姬翩舞,靡音繞梁呢?滿朝文武,像趙盾這麼家居簡陳,盡職至夜者實在不多了呀!我若行刺於他,天理不容啊!他這麼一想,可就一時的“心太軟”了。“心太軟”,他就做出了太愧對自己的正義衝動之事來了——縱下簷頭,躥立廳堂,朗聲高叫:“趙大夫聽了,我乃屠岸賈之家奴鈕麂是也!今夜屠岸賈命我前來行刺大夫,並許以重賞。鈕麂每聞大夫剛正不阿之名,心竊敬之。豈忍做下世人唾罵之事!然大夫不死,鈕麂難以複命,故鈕麂寧肯自盡了斷惡差!我死之後,那屠岸賈必派他人繼來行刺,望大夫小心謹慎,處處提防為是……”

小時候讀過這戲本,台詞意思記了個大概。於今想來,這鈕麂其實也是不必自己死的。他不妨向趙盾說明自己的兩難之境,請趙盾反過來同情自己,體諒自己,對自己“理解萬歲”。想那趙盾,既要於昏君當道之世偏做什麼剛正不阿之臣,必有思想準備,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絕不會香蓮也似的魂飛魄散,咽泣哀求。而那鈕麂,殺人前先便獲得了被殺者的理解和同情,天良也就不必有所不安了。即使後來因而受審,也可以振振有詞地自我辯護——趙盾當時都理解我了,你們憑哪條判我的罪?難道我當時的兩難之境就不值得同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