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不忍”(2 / 3)

聯想開去——罪惡滔天的德國黨衛軍戰犯,後來正就是以此種辯護邏輯為自己們的罪名開脫的。

侵略的無罪是——“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屠殺猶太人的無罪是——“執行本職‘工作’。”

連希特勒的接班人格林在戰後公審的法庭之上,也是自辯滔滔地一再強調——我有我的難處,對我當時的難處,公審法官們應該“理解萬歲”……

日本大小侵華戰犯,被審時的辯護邏輯還是如此,現在,這邏輯仍在某些日本人那兒成立……

聯想回來,說咱們中國,從“文革”後至今,同樣的邏輯,在某些“文革”中的小人、惡人、政治打手那兒,也仍被喋喋不休地嘟噥著——大的政治背景那樣,我怎麼能不服從?我的罪過,其實一樁也不是我的罪過,全是“文革”本身的罪過……

“文革”中狠心的事、冷酷的事太多了。

“不忍”之人的“不忍”之心體現得太少了……

聯想得再近些,說現在——大家都知道,現在的中國,是很有一些人肯當殺手的。雇傭金高低幅度較大,從幾萬、十幾萬、二十幾萬到幾百萬不等。而且,時興“轉包”。每一轉再轉,中間人層層剝皮。最終的殺人者,哪怕隻獲幾百元也還是不惜殺人,甚至不惜殺數人,不惜滅人滿門。

他們絲毫也沒了“不忍”之心。

當然,也斷不會像小說、戲劇以及近代才有的電影中的情節那樣,給被殺者哀求和陳訴真相的機會,自己也完全沒有希望被殺者死個明白,要求被殺者對自己“理解萬歲”的願望……

一旦接了錢,他們往往是舉槍就射,舉刀就砍,舉斧就劈。

其過程是那麼地符合現代的快節奏——想了就議,議了就決,決了就幹,幹就要幹得幹脆。自己沒“廢話”,也不聽“廢話”,人性方麵絕對不會產生什麼“不忍”……

但是,倘被緝拿歸案,又總是要找律師替自己辯護,強調自己隻不過是被雇傭的“工具”。既是“工具”,似乎便可以超脫於人性的譴責。就算有罪,仿佛也罪不當誅。犯死罪的,似乎隻應是雇傭者們了……

在中國,可以想象,韓琪和鈕麂那樣的殺手、那樣的刺客,也許再也不會產生了。

他們顯得太古典了,因而也未免顯得太迂腐了。

我心裏,有時卻不禁地產生一種崇古之情,每每竟有些懷念他們那樣的古代殺手和刺客。於是也不禁地每每自嘲自己的古典情結和與現代格格不入的迂腐……

若聯想得更近些,說我們大家人人身邊的事——讀者諸君,你們是否也和我一樣,對“不忍”二字有點兒久違了似的呢?你們是否也和我一樣,經常能聽到的,倒是“別心太軟”的告誡,或“隻怪我心太軟”的後悔之言呢?

我們大家人人身邊的事,當然都隻不過是些“凡人小事”,並不人命關天——比如小名小利……千萬別心太軟!有什麼忍不忍的?這年頭,你不忍,別人還不忍麼?你不忍了?那麼你等著吃啞巴虧吧!於是,我們往往也就正是為了那些小名小利,將別人,甚至將朋友拋出去“變賣”一次,或將友情、信任出賣一次。當陷別人於窘境,於困境,甚至可能毀了別人的名譽之時,我們又往往這樣替自己辯護:

我不過是奉行了合理的個人主義啊!如今這年頭,誰不像我一樣呢?真的,我眼見的這類人和這類事,多得早已使我的心有些麻木了。於這麻木之中,我竟每每很懷念“不忍”二字。難道這“不忍”二字,真的將從我們某些中國人的日常用語中廢除了嗎?難道我們某些中國人迅速地“現代”起來了的頭腦中的觀念,真的半點兒古典的縫隙也不存在了嗎?阿門,給我們中國人的人心,留下一條還能夾住“不忍”二字的縫隙吧!

現實中的“不忍”漸少,小說、戲劇、電影中的“心太軟”自然就泛多起來。人想要的,總會以某種方式滿足。畫餅充饑的方式,於肚子是沒什麼意義的,於精神,卻能起到望梅止渴的作用。

在小說、戲劇和電影中,情節(而且往往是尾聲情節)通常是這樣設置的——即使是壞人、仇人,一旦落到任憑擺布之境,主角們便頓時地側隱起來,“不忍”起來。於是壞人、仇人大受感動,幡然悔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於是人性的力量光芒四射……

但在現當代的小說、戲劇和電影中,這樣的情節已不常見,被認為是陳舊的套路。事實上也確實成為陳舊的套路。

現當代的小說、戲劇和電影,在處理類似的情節時,似乎更願告誡和強調人性惡的頑固。那情節一般是這樣的——主角們手起而刀不落,槍逼而彈不發,雖咬牙切齒,卻終究有幾分心不忍……

於是遏斂殺心,刀歸鞘,槍入套,轉身而去……

被放條生路的壞人、仇人們卻不領情,爬將起來,從背後進行卑鄙又凶惡的暗算……

於是惹得英雄怒發衝冠,慈悲蕩然,不複心軟,滅絕有理。

這類情節所證明給人看的,乃魯迅先生“費厄潑賴應當緩行”的主張,或“東郭先生”可以休矣理念。

還有另一種處理——壞人、仇人暗算成功,主角撲於塵埃,臥於血泊,絕命前指著說出一個字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