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在反省我們自己的中小學教育方法時,我想說,我們或許正是在喪失著教育事業針對於中小學生們的詩性內涵。
一向覺得,“教育”二字,乃具詩性的詞。它使人聯想到另外一些具有詩性的詞——信仰、理想、愛、人道、文明、知識等。它使人最直接聯想到的詞是——母校、學生時代、師恩、同窗。還有一個詞是“同桌”——溫馨得有點妙曼,牽扯著情誼融融的回憶。
學校是教育事業的實體。學生將自己畢業的學校稱為母校,其終生的感念,由一個“母”字表達得淋漓盡致。學生與教育這一特殊事業之間的詩性關係,無需贅言。
沒有學生時代的人生是嚴重缺失的人生,正如沒有愛的人生一樣。
“師道尊嚴”強調的主要不是教師的個人尊嚴問題,而是教育之“道”,亦即教育的理念問題。全人類的教育理念從前都未免褊狹,“尊嚴”二字是基本內容。此二字相對於教育之“道”,也包含著古典的、莊重的詩性。人類現代教育的理念十分開放,學校不再僅僅是推動個人通向功成名就的“管道”,實際上已是關乎到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乃至全人類文明前景的搖籃……
於是教育的詩性變得廣大了。“教育”二字,令我們視而目肅,讀而聲莊,書而神端,談而切切複切切。因為它與一概人的人生關係太緊密啊。一個生命就是一次空前絕後的奇跡,父母的精血決定了生命的先天質量。生命演變為人生的始末,教育引導著人生的後天曆程。對於每一個具體的人,左右其人生軌跡的因素盡管多種多樣,然而凝聚住其人生元氣不散的卻幾乎隻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教育的作用和恩澤。
因為教育與社會的關係太緊密啊。
一個絕大多數人渴望享受到起碼教育的願望遭剝奪的社會,分明的是一個被關在文明之門外邊的社會。在那樣的社會裏,極少數人的幸運,除了給極少數人的人生帶來成就和光榮,很難也同時照亮絕大多數人精神的暗夜。
教育是文明社會的太陽。
因為教育與時代的關係太緊密啊。
愛迪生為人類提供了電燈,他改變了一個時代。但是發電照明的科學原理一經被寫入教育的課本裏,在一切有那樣的課本被用於教學而電線根本拉不到的地方,千千萬萬的人心裏便首先也有一盞教育的“電燈”亮著了……
全世界被紀念的軍事家是很多的,戰爭卻被人類更理智地防止著;全世界被紀念的教育家是不多的,教育事業卻被人類更虔誠地重視了。
少年和青年們談起文學家、文藝家難免是羨慕的,談起科學家難免是崇拜的,談起外交家、政治家難免是欽佩的,談起企業家難免是雄心勃勃的——但是談起教育家,則往往是油然而生敬意的了(如果他們也了解某幾位教育家的生平的話)。因為有一個事實他們必定肯於默認——世界上有些人是在富有了以後致力於教育的,卻幾乎沒有因致力於教育而富有的人。他們正從後者們鞠躬盡瘁所致力的事業中,獲得人生的最寶貴的益處……
教育家和教育工作者們是體現教育詩性的優美的詩句。
而教育的詩性體現著人類諸關係之中最為特殊也最為別致的一種關係——師生關係的典雅和親近。
所以中國古代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箴言,所以中國古代將拜師的禮數列為“大禮”。這當然是封建色彩太濃的現象,我覺得反而損害了師生關係的典雅和親近。
那麼,讓我們來分析一下,上學這件事,對於一個學齡兒童,究竟意味著些什麼吧!
記得我報名上小學那一天,哥哥反複教我十以內的加減法,因為那將證明我智力的健全與否。母親則幫我換上了一身幹幹淨淨的衣服,並一再替我將頭發梳整齊。我從哥哥和母親的表情得出一種印象:上學對我很重要。我從別的孩子們的臉上得出另一種印象:我們以後將不再是個普通的孩子……
報完名回家的路上,忽聽背後有一個清脆的聲音高叫我的“大名”——也就是我出生後注冊在戶口本上的姓名。回頭看,見是鄰院的女孩兒。她的母親和我的母親要好,我和她稔熟之極,也經常互相慪氣。此前我的“大名”從沒被人高叫過,更沒被一個稔熟的女孩兒在路上高叫過,而她叫我的小名早已使我聽慣了。
我愕然地瞪著她,幾乎有點兒恓惶起來。
她眨著眼問我:“怎麼,叫你的學名你還不高興呀?以後你也不許叫我小名了啊!”
又說:“你再欺負我,我就不告訴你媽了,要告訴老師了!”
一個人出生以後注冊在戶口本上的名字,隻有當他或她上學以後才漸被公開化。對於孩子們而言,小學是社會向他們開放的第一處“人生操場”,班級是他們人生的第一個“單位”。人與教育的詩性關係,或一開始就得到發揚光大,或一開始就被教育與人的急功近利的不當做法歪曲了。
兒童從入學那一天起,一天天改變了“自我”的許多方麵。他或她有了一些新的人物關係:老師、同學、同桌。有了一些新的意識:班級或學校的榮譽、互相關心和幫助、尊敬師長以及被一視同仁平等對待的願望等等。有了一些新的對自己的要求:反複用橡皮擦去寫在作業本上的第一個字,橫看豎看總覺得自己還能寫得更好,甚至不惜撕去已寫滿了字的一頁,直至一字字一行行寫到自己滿意為止……
第一個“5”分,集體朗讀課文,課間操,第一次值日……幾乎所有的小學生,都懷著本能般的熱忱進入了學生的角色。
那一種熱忱是具有詩性的,是主動而又美好的,是在學校這一教育事業的實體環境培養之下萌生的。如果他或她某天早晨跨入校門走向班級,一路遇到三位甚至更多位老師,定會一次次鄭重其事地駐足、行禮、問好。如果他或她已經是少先隊員,那麼定會不厭其煩地高舉起手臂行標準的隊禮。怎麼會煩遇到的老師太多了呢,因為那在他或她何嚐不是一種愉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