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中國人在以頗為懷疑的眼光審視西方某些國家裏實行的對小學生的“快樂教育”時,我們內心裏暗想的是——那不成了幼兒園的繼續了嗎?
其實不然。
據我想來,他們或許正是在以符合自己國家國情的方式,努力體現著教育事業之針對於中小學生的詩性吸引力。
當我們在反省我們自己的中小學教育方法時,我想說,我們或許正是在喪失著教育事業針對於中小學生們的詩性內涵。
當我們全社會都開始檢討我們的中小學生所麵臨的學業壓力已成甸甸重負時,依我看來,真正值得我們悲哀的乃是中小學教育事業的詩性質量,緣何竟似乎變成了枷鎖?
將一代又一代兒童和少年培養成一代又一代出色的人,這樣的事業怎麼可能不是具有詩性的事業呢?
問題不在於“快樂教育”或其他教育方式孰是孰非,各國有各國的國情。別國的教育方式,哪怕在別國已被奉為經驗的方式,照搬到中國來實行,那結果也很可能南轅北轍。問題更應該在於,我們中國人自己的頭腦中,是否有必要進行這樣的思考:如果我們承認教育之對於學生,尤其對於中小學生確乎是具有詩性的事業,那麼我們怎樣在中小學校保持並發揚光大其詩性的特征?
兒童和少年到了學齡,隻要他們所在的地方有學校,不管那是一所多麼不像樣子的學校;隻要他們周圍有些孩子天天去上學,不管是多數還是少數,他們都會產生自己也要上學的強烈願望。
這一願望之對於兒童和少年,其實並不一概地與家長所灌輸的什麼“學而優則仕”或自己暗立的什麼“鴻鵠之誌”相關。事實上即使在城市裏,絕大多數家長也並不經常向獨生子女灌輸那些,絕大多數的學齡兒童也斷然不會早熟到人生目標那麼明確的程度。
它主要體現著人性對美好事物的最初的趨之若渴。
在孩子的眼裏,別的孩子背著書包單獨或結伴去上學的身影是美好的;學校裏傳出的朗朗讀書聲是美好的;即使同樣是在放牛,別的孩子騎在牛背上看書的姿態也是美好的……
這一流露著羨慕的願望本身亦是具有詩性的。因為羨慕別的孩子的書包,和羨慕別的孩子的新衣服,是那麼不同的兩種羨慕。
這一點,在許多文學作品甚至自傳作品中有著生動的描寫。一旦自己也終於能去上學了,即或沒有書包,即或課本是舊的、破損的,即或用來寫字的隻不過是半截鉛筆,即或書包是從母親的某件沒法穿了的衣服上剪下的一片布做成的,終於能去上學了的孩子,內心裏依然是那麼激動……
這也不是非要和別的孩子一樣的“從眾心理”。
因為,情形很可能是這樣的,當這個曾強烈地羨慕別人能去上學的孩子向學校走去的時候,他也許招致另外更多的不能去上學的孩子們巴巴的羨慕目光的追隨。斯時,後者們才是“眾”……
我曾到過很偏遠的一個山區小學。那學校自然令人替老師和孩子們寒心。黑板是抹在牆上的水泥刷了墨,桌椅是歪歪斜斜的帶樹皮的木板釘成的,孩子們的午飯是每人自家裏裝去的一捧米合在一起煮的粥,就飯的菜是半盆鹽水泡蔥葉。我受委托去向那一所小學捐贈一批書和文具。每個孩子分到書和文具的同時還分到一塊橡皮。他們竟沒見過城市裏賣的那種顏色花花綠綠的橡皮,以為是糖塊兒,幾乎全都往嘴裏塞……
我問他們上學好不好?
他們說好,說還有什麼事比上學好呢?
問上學怎麼好呢?
都說識字呀,能成有文化的人啊。
問有沒有誌向考大學呢?
皆搖頭。有的說讀到小學畢業就得幫家裏幹活兒了,有的以慶幸的口吻說爸爸媽媽答應了供自己讀到初中畢業。至於識字以外的事,那些孩子們根本連想也沒想過……
解海龍所攝的、成為“希望工程”宣傳明星的那個有著一雙大大的黑眼睛的小女孩,凝聚在她眸子裏的願望是什麼呢?是有朝一日能跨入名牌大學的校門嗎?是有朝一日戴上博士帽嗎?是出國留學嗎?是終於成為人上人嗎?
我很懷疑她能想到那麼多、那麼遠。
我覺得她那雙大大的黑眼睛所巴望的,也許隻不過是一間教室、一塊老師在上麵寫滿了粉筆字的黑板、一套屬於她的課桌椅——而她能坐在教室裏並且不必想父母會因交不起學費而發愁,自己也不必因買不起課本、文具而愀然……
總而言之我的意思是,恰恰在那些被叫做窮鄉僻壤的地方,在那些期待著“希望工程”資助教育事業的地方,在簡陋甚至破敗的教室裏,我曾深深地感受到兒童和少年無比眷戀著教育的那一種簡直可以用“黏連”二字來形容的、“糯”得想分也分不開的關係。
那是兒童和少年與教育的一種詩性關係啊!我在某些窮困農村的黃土宅牆上,曾見過用石灰水刷寫的這樣的標語:“再窮也不能窮了教育,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它是農民和教育的一種詩性關係啊!有點豪言壯語的意味。然而體現在窮困農村的黃土宅牆上,令人聯想多多,看了眼濕。
我的眼並不專善於從貧愁形態中發現什麼“美感”,我還未矯揉造作到如此地步。我所看見的,隻不過使我在反觀我們城市裏的孩子與教育,具體說是與學校的關係時,偶爾想點兒問題。
究竟為什麼,恰恰是我們可以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裏,而且根本不被“學費”二字困擾的孩子,對上學這件事,對學校這一處為使他們成才而安排周全的地方,往往表現出相當逆反的心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