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教育:良知社會的起搏器(1 / 3)

(一)

在國人看來,技術人才似乎可以離“人文”遠一些,甚至無須人文主義熏陶。而中國的事實,也大致如此。但是,若從另一種更高的要求來說,即使愛因斯坦,在“二戰”期間也要明確自己的人文立場。“二戰”時候站在納粹文化一邊的科學家,在戰爭結束後是必須要給全世界一個說法的。因此,技術人才同樣要對社會時事恪守最基本的人文判斷和態度。所謂“人文理念”,其實說到底,是與動物界之弱肉強食法則相對立的一種理念。在動物界,大蛇吞小蛇,強壯的狼吃掉病老的狼,是根本沒有不忍一說的。而人類之所以成為人類,乃因人性中會生出種種不忍來。這無論如何不應被視為人比動物還低級的方麵。將弱肉強食的自然界生存法則移用到人類的社會中來,叫“泛達爾文主義”,和法西斯主義有神似之處。

“人文”其實就是以更文明的文化來“化人”——化成一個有社會良知的人,科技人才自然不能排除在外。如果允許成批的科技人才可以不恪守符合社會良知的價值觀,那麼,這些人就會淪為一批“科技動物”。而恰恰在這方麵,我們做得很不夠。

對技術人才可以放棄文化要求嗎?西方早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就發現了這個問題:千萬不能忽視技術人才的人文教育。美國的醫學院、法學院都是修完通識的本科之後,才允許申請就讀。他們的本科中,特別重要的內容是人文教育。而我們的高中生可以直接學習醫學、法學,繞開了必要的人文教育。實際上,醫生和律師是最富人文色彩的職業,在課堂上,學生們往往不隻是在討論技術問題。舉個例子說,一個病人送來了,可他的家屬不在旁邊,無法簽字,而醫生冒險搶救的成功幾率也不大。在這種情況下,醫生選擇救還是不救?如果搶救失敗,病人的家屬來後,會引起很麻煩的醫患糾紛。搶救或不搶救,考驗並證明一個國家“人文”社會水平的高下。我們當然不應該要求每一位中國醫護從業者都真的接近是天使,估計別國的醫護從業者也做不到人人都接近是天使。區別也許僅僅在於:

第一,既有院方的明文規定,見死不救亦心安理得,並習慣成自然。

第二,見死不救是絕難心安理得的事,於是共同商討實施搶救的兩全之策。而有時兩難之事,正是由於人性由於良知的不麻木和能動性,得以化解,呈現了兩全的希望。所謂“人文”,無非如此“化”人而已。在人文主義文化厚實的國度,以上希望就多。反之,則少。甚而幾近於無。在我們中國,唯上級指示和所謂“規定”為大的現象比比皆是。

往往,其大大於人命。舉兩個例子來說明:

第一,我是中學生的年代,哈爾濱市出現過一位為搶救國家財產而大麵積燒傷的英雄人物,但是他在醫院走廊躺了一個多星期得不到治療,因為他是農民,生產隊替他交不起押金。後來引起了省委領導的重視,下達了搶救的指示,但為時已晚。當年我們全班還集體朗誦了一首哈爾濱詩人滿銳的詩來歌頌他,開頭幾句我至今仍記得:

少年朋友們,請看——

高高的山上有青鬆,

青鬆的枝頭有雄鷹,

雄鷹展翅高飛騰,

聲聲鳴!

如果中國的少年們都能明白這麼一個道理——相比於一條人命,不論英雄人物的還是普通人的,在不至於危害另外一些人的生命的前提之下,一切似乎不可違反的規定都可視為狗屁規定;那麼,往後的中國人的人心,便算是被“人文”所“化”了。

第二,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某沿海省份某小市港口管理部門接獲海上頻頻發至的求救電訊,三十餘條漁船在僅僅三十裏外遭遇台風襲擊,懇求出動大船營救。而港口內,也確乎停泊著大船數隻,完成營救不在話下。但,小官吏要向上級請示,得到上級批準才敢派船。因為有規定,先交錢,後出船。遇險漁民們的家屬一時湊不齊那麼多錢,雖冒大雨集體跪於碼頭也還是無濟於事。因為上級的指示是——嚴格執行規定。其結果是,二十幾名漁民遇難……

又比如,首長出行,馬路戒嚴,提前十幾分鍾,延後十幾分鍾,每三四十分鍾。若有人急於回家大小便,而家就在馬路對麵,讓不讓過?若有老人在天橋上被曬得頭暈,請求下天橋到樹蔭下涼快一會兒,行不行?送急症病人去醫院搶救的私家車允許通行一下不……

若有武警戰士居然放行了,他的做法應該被理解還是應該嚴厲批評、處分。

若其遭遇是後種,以後誰還敢“人性化”一下?

若人人都成了不管麵對什麼情況,我都要做執行命令堅定不移的人,人民大眾又將做何想法?

政治是不太說這些的。

正是政治不太說的這些,人文文化要大說特說,雖會引起從政的某些人士的不滿,也要在所不惜。

人文文化“化”人,正是要如此這般也往社會細節處無怨無悔地“化”去。

誠然,近年來各級政府官員,對關乎人命之事,也確乎的不敢懈怠了。汶川地震、玉樹地震以及其他許多災情發生後,從黨中央到國務院到各級政府官員,以人民大眾的生命財產為重的意識,越來越明確了。

而這正是人文文化“化”一個國家的可喜的思想成果。

但以上那種反麵例子的“上級”還大有人在,“下級”也大有人在,“規定”仍將“人文”二字“規”在其外,故人文“化”人的使命,遠沒完成。

(二)

大學應是人文氣氛最厚重的地方,但是,我們做得也並不好。大學課程的安排太細致了,專業分科也太繁瑣,而一旦要精簡課程,首先拿下的就是人文課。大學生的學業壓力很重,學外語要耗盡很多時間,計算機考級也很辛苦。總之,大學生們的頭腦在一天24小時內,考慮更多的是專業成績,關心更多的是證書。若稍微再有餘暇,他們隻會選擇放鬆和休息。

大學也滿腹怨言,憑什麼非得進了大學才開始進行普及性的人文教育?這實際上已經有點晚了。這些進入大學之前的青年,按理說應該完成了初級的人文教育,他們進入大學後,更應該提升、鞏固、刷新已經接受的人文意識。但是,我們回過頭來看,在高中能不能完成人文普及教育呢?不能,因為高考的壓力太大。再退回到中學說,還是不能,中考壓力也不小。那索性就退到小學吧,可小學裏又不能勝任此項任務——小學生的心智還未成熟。

但也不能據此就推卸掉人文教育的責任。事實上,一個孩子一出生就會成長在一種文化背景中,無論是在家裏、幼兒園,還是小學,他們都會迅速形成作為現代人的最初的那些價值觀,這包括對生命的尊重。譬如說,虐待小動物也是醜惡的行為。但若仔細想一想,多少中國人小的時候,會抓蜻蜓或蝴蝶,尤其是男孩子,會把它們的腳撕扯下來,想看看沒有腳的蜻蜒和沒有腳的蝴蝶是怎樣的。捉到一隻蜜蜂,每在它的脊背刺上細細的枝條,拿在手裏玩弄。那些昆蟲在他們看起來更像是種種無生命的玩具。這固然是好奇心驅使,但在西方很少會有此類現象。當然,現在我們的國家,公園裏的這種情形也已經少多了。當小孩子剛剛懵懂懂事的時候,人文教育實際上就應該開始了。西方的人文教育與我們截然不同,更是與我們的“官二代”“富二代”的家庭截然不同。杜魯門的外孫一直到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才從課本上知道他的外祖父曾經是美國總統。他回家質問他的媽媽,你怎麼從來沒跟我講過外祖父是總統?媽媽跟他解釋,這沒什麼可講的,每一個美國人,隻要他對美國有一份責任感都可以去競選總統。——權力的本質是責任,這是我們最缺乏的人文意識的解讀。

人文教育更包括責任、信任、承諾等基本的價值判斷。電影《聞香識女人》裏麵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一名男高中生出身於清貧之家,就讀一所重點中學,那裏富家子弟很多。這個高中生在學校目睹了幾位同學侮辱校長。事後,他被校方要求作為證人交代犯紀者的名字,若不說將會被開除,若說了將會被保送到耶魯大學。這個高中生與這些同學又都有著一種友好關係,他答應過他們,那件事情對誰也不說,既不能告訴校方、老師,也不能告訴家長。他值得出賣同學以此換取自己的前途嗎?這位高中生把苦惱講述給了一位中校。後來,校方讓幾名同學坐在一起對質,所有的學生都坐在台下。正在這時,那位中校趕來了,他說,為什麼校方不能啟發犯錯的同學自己承認呢?沒人承認,這本身就已經說明了中學教育的失敗。確實有人做了不對的事,而且不隻一人,但就是沒有一個學生有勇氣站出來,這樣的學校算什麼美國一流的學校?對於校方而言,以極大的好處誘惑一個學生,無論他如何選擇,要麼會毀掉他的前途,要麼會毀掉他的人格。以毀掉這樣出色的青年作為手段,這樣的教育何其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