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孔子苛責“官商”臧文仲(1 / 1)

古代士大夫追求人生的最高境界是“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直到今天,吊唁一位德高望重者,也會溢美其“永垂不朽”。那麼,“不朽”究竟出自何處呢?

春秋時期,魯襄公二十四年,晉國的範宣子和魯國的叔孫豹兩位大夫在討論什麼曰不朽。範宣子說,其祖先從虞、夏、商、周以來世代為貴族,家世顯赫,這就是“不朽”。叔孫豹不以為然,他認為這隻能叫做“世祿”(世世代代做官)而非“不朽”。真正的不朽乃是:“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並舉例說,他們魯國有一位大夫臧文仲,多年後他的言論還被人記得,這大概就是“不朽”吧。

臧文仲這樣一個“不朽”人物絕非浪得虛名。他曆仕魯莊公、閔公、僖公、文公四君,共五十年。當了很長時間的大宰——正卿之一,即後世主管官員詮敘的吏部尚書。他曾主持廢除關卡,以利經商,其於國於民,盡職盡責。他的仕宦時代和齊桓公成為霸主時間上高度重疊,有齊國這樣的強鄰,一個弱國要生存,需要高超的智慧。

臧文仲最為人稱道的是他主動入齊國告糴。莊公二十八年(公元前六六六年),魯國發生饑荒,臧文仲自告奮勇,向國君請求,“以鬯圭與玉磬如齊告糴”。即用鍾鼎寶器珠玉做抵押去齊國買糧食。臧文仲的隨從說:“國君沒有指派你,你卻主動要求,幹嗎選這樣的難事來做?”臧文仲說:“賢者應該爭做難事而謙讓容易的事,為官者應敢於任事而不逃避危難,在高位者應該體恤百姓的苦難,這樣國家才能安定。現在我不去齊國,就不是爭做難事了。處上位而不體恤百姓,當官而又懶於理事,不是臣子事君所應做的。”

這樣一位“不朽”的大臣,卻遭到孔子的責備。《左傳·文公二年》載,仲尼曰:“臧文仲,其不仁者三,不知者三。下展禽,廢六關,妾織蒲,三不仁也。”廢黜六道關口,是見仁見智的事情,後世許多人正麵評價這一舉措;而“下展禽”,即沒有重用賢人柳下惠,這也值得商榷,因為一個品德高尚的人未必就有從政的才能。這可謂典型的“春秋責備賢者”。至於孔子指責臧文仲“妾織蒲”,我以為今天依然有現實意義。

臧文仲為政時,鼓勵商業,自己也讓家裏的妾婦編製蒲席拿到市場上去賣。想想臧文仲也夠可憐的,那麼大的官,還需要家裏的人做手工業貼補家用——編席這行當可是後世士大夫不屑為之的賤業。擱到今天,報紙、電視台會采訪臧文仲,讓他談談如何保持艱苦樸素的作風,沒準還讓其妻妾組織報告團,全國宣講。織蒲席的妾婦被評為“三八紅旗手”,那是十拿九穩的事情。可是孔子認為這樣做是“不仁”,是“與民爭利”。因為做大夫的,有俸祿、有封地,就不應該去和小老百姓搶生意。

更令人憂慮的是,當一個權勢煊赫的“大宰”,其家人經商——哪怕隻是賣蒲席,也很容易形成壟斷,構成不正當競爭。試想一下,臧文仲的家屬拿著席子上市場上叫賣,為了拍這位掌管官員提拔大權的大宰的馬屁,那些管理市場的人可能會在稅收上給其優惠,或者將地段好的門麵讓給其家屬;而全國的官員知道臧文仲家屬做蒲席生意了,很可能自家或發動屬下,隻買臧文仲家的蒲席,即使他家的蒲席質量不如其他老百姓織的,或者價格更高。如此,市場公平的競爭秩序被破壞,那些沒有權力做靠山的蒲席經營者,哪怕降低成本提高質量,商品也不如臧文仲家的好賣,最後不得不關張或者被臧文仲家低價並購。整個魯國的消費者可能別無選擇,隻能用臧文仲家價高質劣的蒲席。

魯國另外一個高官做過相國的公儀休,其作為和臧文仲恰好相反。這也是個大賢臣。據《史記》記載:公儀休有次回家後,看到家屬織出幾匹很好的布,準備拿到市場上去叫賣。——看來春秋時代,先民樸實,官員家屬親自耕織是常事。公儀休把老婆等家中的女人叫了出來,當眾把織布機給燒掉了,說:如果我們做官的人家都經營產業,那麼普通農、工家的婦人織布賣給誰呢?

市場需要公平競爭的道理並不高深,春秋時的中國人就明白。可這樣的常識,到後世卻常常被違背。譬如晚清在西方船堅炮利的威脅下,開展“洋務運動”以自強,引進西方的技術辦工廠、修鐵路,可最終並沒有自強,大敗於蕞爾島國日本之手。關鍵原因是洋務運動一開始,就和建立公平競爭的市場規則背道而馳,而是大搞官辦、官商督辦,辦鐵路、鐵廠、織布廠的人都有朝廷官職,是不折不扣的官商。官員用公權力壟斷了一切資源,使民營企業舉步維艱。這樣官進民退的畸形市場經濟,能結出什麼樣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