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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節的夕陽是最孤獨的。好看是沒說的,紅通通圓滾滾的,讓人想起個大紅柿子來。隻是到底沒法入口。而天涼好個秋,風調雨順的,也沒到要偎牆根窩閑曬太陽的光景,誰也記不得它的好來。因此收工的人急急地下山,亂紛紛的鳥群慌慌地飛向巢穴。村裏的狗追著歸來的主人搖尾求歡。誰都顧不上也不稀罕多看太陽一眼。方才還赤紅著臉膛四下顧盼的它,轉眼便黯然地滑落西山,隻剩下一縷縷殘暉,幽怨地賴在林梢上,很快便連同人家的炊煙一起,被越來越濃的黑夜一口吞沒。
月亮倒是神氣起來。星星也一片一片地醒來,不停地眨巴眼睛。
村子裏是越發地靜了。這個隻有幾十戶人家的小山村原本就少些人氣。高高低低的石坯房子,哩哩啦啦地灑在忽隱隱現的土路旁和彎彎曲曲的古裏溪畔。四野坡深林密,平時就顯不出什麼聲響,夜來就更沒啥動靜了。方圓幾十裏,除了山就是溝,離最近的鎮子也有幾十裏地,累了一天的村人,不早點睡下養養氣力,還能圖個啥?
樂子總還是有的。比如喝點兒酒什麼的。這會兒牛村醫家的場院上就亮晃晃地,燈光和著酒氣從大敞著的門洞裏熱騰騰地溢出來,把涼絲絲而白花花的夜霧染得有聲有色而香噴噴的;饞得貓嗬狗的都溜到桌肚裏,爭搶著毛胡子村長扔下的雞骨頭。
毛胡子村長不常到牛村醫家來喝酒。倒不是牛村醫沒請過他,是他嫌這兒晦氣。今天他正有一肚子跟牛村醫家有關的疑惑解不開,所以一請就到。沒想到牛村醫也是揣了一肚子惶恐才請的他,所以兩下裏杯還沒碰就對上了路。
都覺得寶元怪怪的,越來越怪。
寶元是牛村醫的小兒子。牛村醫40歲上就死了老婆,一個人靠著幾畝山地,拉扯著兩個兒子到現在。還好他當過幾天赤腳醫生,會紮針,也會對付幾味草藥方子,就在家裏開了個小診所。也不分個什麼科,頭疼腦熱、五癆七傷、連人帶豬一塊看。村人也少不了這麼個角色,誰有個風寒痰疾、跌打扭傷的,或者哪家有個雞瘟牛臌脹的,都會來請他。
牛村醫的大兒子很有出息,是村裏惟一一個到省城上大學的孩子。現在都快研究生畢業了。如今,讓他頭疼的就是這小兒子寶元了。
從前他是個多伶清的孩子呀,書也念得那麼好。毛胡子村長眯細眼睛,仔細睃巡著黑乎乎的牆上,那兒還貼著一圈寶元從小學到鎮上中學時得的各種獎狀,雖然如今都讓煙火熏染得發黃了,還是讓他嘖嘖不已:要不是那場大病,準保上的那大學,比他哥還要好。
怎麼不是嘛。牛村醫搖頭不已,說,都怨我當了這半吊子醫生,總覺得頭疼腦熱的,紮兩針就行了。鬼才想到會是那麼凶險的大葉肺炎。
毛胡子村長恍然大悟,說,恐怕就是這個病落下的後遺症。牛村醫不同意,他說除了耽誤寶元的高考,啥也沒影響。出去打工前,寶元在家樣樣都能幹,上山砍柴、下河摸魚外帶燒鍋打豬草,讓自己省了多少心哪。
牛村醫還說,寶元這孩子特別體貼他哥。考研之前他哥很猶豫,有心想考,又覺得該早點工作,讓家裏省點負擔。寶元特地寫了封長信,讓他哥隻管讀下去:家裏有我呢!從此他起早貪黑地滿山裏鑽,山前山後那些能翻得動的大石頭差不多都讓他給翻遍了,手上也不知給蜈蚣咬過多少回。翻到幾條蜈蚣就趕緊往藥材站送,湊得個二十三十的又趕緊給他哥寄。
那就是去了趟省城給鬧的?
我也這麼尋思過。牛村醫說:可是他也就在城裏呆了不到一年。能有個啥影響?再說村上外出打工的多了,誰也沒像他這麼神經了似的呀?而且打工回來的人誰不說,現在的城裏五花八門的,什麼歪的邪的、紅的黃的都有,就是沒有不為自個忙乎的人了。
毛胡子村長點頭讚同,說,那是自然。城裏啥地方?花花世界,燈紅酒綠的。就是咱們山裏,不說都信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到底也市場了嘛,奔小康嘛,都像寶元這樣,還不成傻子窩啦?
牛村醫沒吱聲,悶頭喝酒。
毛胡子村長以為他不愛聽,解釋說,其實這也不是我一個的看法,村人早就嘀咕開了。今天也是你當爹的先說,怕他是頭腦出了啥毛病,我才這麼說的。說完,他吱溜一聲幹了杯中酒。牛村醫也仰脖幹了杯中酒。倆人絲啦絲啦的咂舌聲,在這靜靜的夜裏,聽起來也有點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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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牛村醫並沒有怪罪毛胡子村長的意思。寶元從城裏回來本身,他就覺得有點怪,好好的在城裏找了個工作,一年萬把塊的入息哪,怎麼幹了一年就回來了?吃不起那份苦?還有啥活計能比在山窪裏摳食來得苦?他也認真問過兒子怎麼回事,寶元說啥事也沒有,就是不想在城裏混了。說那地方不是咱山裏人呆的,苦也就苦了,一年下來讓工頭七扣八欠的,也落不了幾個錢,還不如回來過著自在。
看看兒子也確實是瘦多了,眼睛凹下去,頰骨突出來。臉也黑多了,背上還讓太陽曬出個深深的背心印子。牛村醫就不多說啥了。
回來就回來吧。咱祖祖輩輩不都是靠山吃飯嘛,誰說在山裏就沒活路了?就讓他跟自己學學打針采藥什麼的也挺好。可寶元又不愛學醫,嫌他爹醫術差,甚至說那在城裏叫非法行醫。把牛村醫氣得七竅冒煙。而且,過去挺聰明也挺扒家的一個孩子,怎麼鬼迷心竅般淨愛幹些沒名堂的傻事了呢?
起先村人都愛伸出大拇指誇寶元,說他勤快,熱誠、心眼兒越發善了。這都沒錯。寶元從城裏回來後,比往日更愛管閑事。經常天不亮就起來,屋裏屋外地忙,自家場院總掃得幹幹淨淨也罷了,可他又呼哧呼哧地掃開了村道。高高低低從來沒人想到要打掃的石圪瘩路,你去掃它個啥勁嗬?有點空他還愛挑個空擔,拿根長竹竿,去溪澗裏撈那些破塑料袋子、碎酒瓶、爛煙殼什麼的,挑到野山溝裏去埋掉,說那叫啥個環保。回來就一路扯豬草,等簍裏裝滿了,他又多半擔到了哪個孤兒寡母沒勞力人家的豬圈裏。村裏有幾戶五保戶,村上把他們集中在生產隊留下的破庫房住著。本來也沒寶元什麼事,他卻隔三岔五地往那去。又做這,又忙那的,仿佛自己是誰的孫子。哪個缺個吃的,誰個少點穿的,他要麼三天兩頭去找村長磨嘴皮子,要麼幹脆拿自家有的送過去。
至於哪戶人家需要個幫手,壘豬圈,起院牆、挖口井甚至蓋房子的,也不用招呼,隻要寶元有點兒空,總會去幫忙。累得一頭臭汗的,也不吃人一口,也不要人一分,掉頭就回家。而家裏往往還涼鍋冷灶的,他也不覺得個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