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這是個難得而又蠻有情調的除夕夜。
下午我們就早早地把兒子送到他姥姥家。這是計劃好了的。往年的除夕從來不屬於我們,老人為先,大家庭為綱。不是上她家,就是去我家,婚後沒有一個小倆口獨自度過的除夕。今年我們無論如何要營構一個自己的空間了。
暮色初降時分,天還不怎麼黑,空氣裏閃爍著興奮而曖昧的流影,那是零星飄落的雪片和性急的孩子在院裏燃放的爆竹擦燃的。“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當然能。這樣的天氣,焉能無酒;如此的良辰,豈可虛度?小倆口和和美美、別無幹擾地開足空調,點上搖曳的紅燭,叮■脆響地碰響酒杯,紀念我們結婚七周年之喜,同時也撞開塵封已久的記憶和新一年的大幕,那久違的溫馨而詩意的新婚之夜似乎也來回訪我們了。
臉上剛有些泛紅時,門鈴響了。這種時候,還會有什麼不速之客呢?竟是一個陌生的小女孩,捧著一大束用彩色塑紙包裝得很好看的鮮花,指名道姓地說是有人委托他們花店送給我的!居然有這種事?我心頭一熱,卻又有些狐疑。因為我想不起會有誰在這個時候送花給我。而且我活了這麼大,這種事還是頭一次碰上。我在單位雖然混得還可以,也不過是個一般的部門經理,社會上朋友雖然不少,卻多半是客戶或哄哄熱鬧的酒肉之交,而且都不是那種好來這套情調的雅皮士或小資者流,有什麼事相求,彼此也習慣上飯店請客或送上些高檔煙酒之類實惠的東西,誰會玩這一手呢?
我懷疑是小女孩送錯人家了。正盤問著,已將花束接在手中的妻子不無誇張地深嗅了一口花香,說:喻明你看見沒有,全是紅玫瑰哪,多麼漂亮多麼暖人的紅玫瑰嗬!
那就更不可能是送給我的了——哦,一定是你……
我突然意識到,這或許是妻子玩的一個小花招,為的是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不料妻子還沒出聲,小女孩已大搖其頭:不是她,是另一個穿紅風衣的阿姨要我們送的,地址也是她給我們的。我問得很清楚,不會錯的。
我倒吸一口涼氣:那麼,你知道她是誰嗎?
不知道。她挑好花,付了錢就走了。
我還想追問,小女孩已掉頭下樓了。而妻子也將那束此時倍覺紅得紮眼的鮮花重重地塞進了我的懷抱。
我有些恍惚,不知該如何安置這束此刻看來特別紮眼的玫瑰。翻來看去,也找不到名片或說明身份的紙條之類。花真是好花,一朵朵欲開未開,骨朵兒青春而鮮潤。門一關,屋裏頓時洋溢著淡淡的香息。花瓶不是沒有,博古架上就立著一對結婚時朋友送的青瓷,插進去一準給室內增添幾分春天的暖意。但我偷覷妻子,卻見她已埋頭桌前,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過那樣使勁啃著雞爪。於是我放回花瓶,故作漫不經心地將那花束往茶幾上一擱,並順手拿張報紙蓋在上麵。
回到餐桌前,我才意識到自己未免有些欲蓋彌彰了。想再解釋幾句,卻見妻子根本不看我,嘴角沾著雞爪的醬汁,嘴裏哢啦有聲地嚼得臉都歪了。我一陣厭煩,失去了說話的興致。
我把杯中殘酒一飲而盡,卻發現溫過的“女兒紅”已經涼透了。
一般而言,我這個妻子算是找著了。她不屬於那種小肚雞腸或風風火火的女人,而是比較內斂、文靜,懂得隱忍也相當懂得體貼我的人。結婚這麼些年來,我們之間不是沒有發生過口角或衝突,但通常總是因為孩子的教育等分歧而產生,真正關涉彼此感情的矛盾幾乎沒有。而且就是有麻煩,拌幾句嘴或彼此冷落對方幾天也就自然而然地過去了。她是中學的會計,平時應酬不多,而我的工作性質卻決定了我經常有飯局等交際。三更半夜回家是家常便飯,醉醺醺地摸到床上倒頭就睡,或者吐吐亂叫吐得一地的事情也在所難免。而妻子除了輕聲細語地說上幾句再沒有什麼廢話。而這種事發生後的次日,等我從昏睡中醒來她已上班去了,家裏沒有一點夜裏鬧騰的痕跡,桌上往往留著肉鬆稀飯之類易於消化的早點,讓我唏噓不已。
至於我的交際圈裏到底是些什麼角色,為什麼不常讓她介入等等某些妻子十分關心的問題,我如果不說,她也似乎先天缺乏過問的興致。偶然我因某種需要,要帶她赴什麼飯局,她也從不掃我的興,想方設法安頓好孩子,高高興興地去扮演她合宜扮演的角色。《手機》電影熱播時,我們也找來碟片看。看著看著,我不禁暗自擔憂,過去我真是粗疏得可以,幾乎沒有考慮過手機信息痕跡的問題。如果她也像裏麵的女角兒那樣偷看過我的手機,或者偷偷去打我的話費單的話,那麻煩可不要太多哦?可是妻子一句觀感立馬打消了我的顧慮(雖然此後我還是有所注意)。她依然津津有味地剝吮著堅硬的小胡桃,同時大搖其頭說:那些人真會自找麻煩呀,夫妻間連手機的隱私都不能維持,還過個什麼勁呀?……
我故意表示理解:某種程度上看,那也是夫妻感情的體現呀。
可妻子卻依然搖頭:可是那樣做實際效果是什麼,你不是看見了嗎?我總覺得夫妻間還是沒心沒肺點來得好。
的確這樣,過去我的手機經常大大咧咧地扔在床頭或飯桌上,上麵也時不時會有些妻子不宜的短信或來電顯示,妻子卻從不碰我的手機。我們間也沒有因此而起的任何不愉快。其實她真要關注我這些問題,家裏那有來電顯示的座機也足夠暴露許多蛛絲馬跡了。但她顯然不曾在意過。就是她接到什麼女性找我的電話,轉身就喊我聽話,過後也從不盤問或試探我什麼。我不知別的夫妻是否經常會擔憂自己的夫妻關係,但我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我們很少擔心過這個問題,雖然不是絕對沒有關乎這個問題的必要性。但那隻是我需要麵對和穩妥處理的問題,在她是完全沒有這種必要的。而之所以我能“穩妥處理”這個關係,根本的因素之一還在於她的這種姿態。隻要不是走火入魔或喪卻天良,我一個並無太大能耐的丈夫,又憑什麼不珍視這樣的妻子,這樣理想的婚姻?
可是今天怎麼了?怎麼突然就莫明其妙地冒出一束曖昧的紅玫瑰來?夫妻倆難得的一次溫馨而清靜的雅興攪了不說,如果真是我的什麼人送來的,至少我還可能有點兒趣味。但沒有,至少是最近,我實在想不起會有哪個女的送花給我,而且在這樣的時辰。如果不是什麼地方出了錯的話,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管真相如何,這件事的負麵影響已不可避免。接下來的時間裏,倆口子有一句沒一句,氣氛迥異於前,而且彼此分明都有意回避花的話題,酒也喝不出什麼味來了。妻子的心緒乃至我的魂魄實際上都還久久地盤旋在那束該死的花上,畢竟這個事情太出人意料,也多少有點離奇呢。
幸好,今年的春節聯歡晚會還算有那麼點兒小看點。我們草草收拾殘局,濃濃地煮了壺咖啡喝罷,多少有了些為“千手觀音”噓歎和為趙本山的小品發幾聲笑的興頭。上床時,四下裏山呼海嘯般驟然激化的煙花爆竹聲,也讓我冰封般的心有了點兒暖意。不料,剛躊躇著打算做點什麼,妻子卻多少有些誇張地打了個響亮的嗬欠,身子向裏一翻,說是太困了,她要睡了。
我怔了半晌,終於不死心地將她的身子扳了回來,不料卻發現她滿臉是淚,枕巾上也沾濕了好一塊。
唉呀,你真以為那花是……
妻子一把堵住我的嘴,不讓我說下去,同時顫顫地反問我:你老實告訴我,真有七年之癢的規律嗎?
唉,天下哪有真正沒心沒肺的大活人哪!
那一刻我無言以答。滿心愧疚地擁緊她,熱淚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