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卉最近有點煩。
何止是煩,還痛。雖說還不至於難以忍受,但那種幾乎無休無止、像什麼重物壓緊胃部、有時像喝了冷飲有時卻又像吃了麻辣燙似的隱痛,嚴重地騷擾著你的神經。厲害的時候足以讓你六神無主,做什麼都提不起興致來,以至還產生一陣陣黑暗無邊的絕望感——疼痛本身並不嚇人,嚇人的是你看了無數次醫生,吃了中的西的無數種藥物卻始終無法明顯緩解的時候,意誌再堅強的人恐怕也難免要想入非非,擔心是患了無可救藥的絕症了。
問題是X光鋇餐、碳13呼氣試驗、胃鏡等一係列檢查都反複提示著一個病因:喻卉患的僅僅是最普通的淺表性胃炎,而且還不算太嚴重。
那麼為什麼自己的感覺老這麼重呢?喻卉的周圍有不少同事包括她母親也有胃病,有的還有出血、潰瘍,但問問他們,大多沒有喻卉這種頑固症狀。就是有,吃一陣法莫替丁、或者頂多是奧克之類抑酸藥就明顯緩解了。可這些藥喻卉都用遍了,到了自己這兒怎麼就統統失效了呢?還老噯氣,從早到晚不停地打響嗝,有時候響得簡直像狗叫,噢噢地,突如其來地,忍都忍不住。嚇得三歲的女兒一臉怔忡地盯著她看,有一天還驚恐地問她:媽媽你不會咬我吧?
喻卉一把抱緊女兒,淚珠悄悄滴落在她背上。這時候的絕望感也就分外強烈,萬一我真有個三長兩短的,這麼小的孩子,扔給元銘可怎麼是好呀?
元銘是她丈夫。他的態度和女兒正相反,隻要喻卉不說什麼,他就仿佛什麼也沒聽見似的,一副司空見慣的派頭,大仰八叉地窩在沙發上,盯著他的電視。見她掉眼淚,才安慰她幾句。與其說是安慰,不如說是數落,而且她明顯感覺得出他的不耐煩:哭什麼嘛?慢性胃炎我也有,怕什麼?要不,再托人找個好點的醫生看看,總有藥醫的。這也正是喻卉對他缺乏信賴感的原因之一。
喻卉對醫生也早已沒了信心。換個醫生頂多給你換種藥,或者嘮叨幾句老生常談:別著急,要有耐心。胃炎嘛,三分靠醫、七分靠養,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嘛,關鍵是要有戰勝病症的信心……胃口怎麼樣?
喻卉自己也奇怪,她的胃口不但沒怎麼受影響,有時甚至比元銘都能吃。
難怪他常常不以為然,甚至還流露出她是小題大作的意思。
今天這位醫生倒有點與眾不同的思路。他耐心翻看了喻卉厚厚的病曆,提了個讓喻卉大惑不解的建議:看過心理門診嗎?估計你近來有什麼精神壓力吧?我指的不光是疾病本身的壓力,還有別的,比如工作上的,或者,情感上的……
喻卉心裏突然一潮,大有遇上知音的感覺。他怎麼知道自己有心理壓力呢?可是心理壓力誰沒有?它和胃疼有什麼關係?心理醫生又怎麼能解決生理問題呢?醫生卻說不然,腸胃有人體第二大腦之稱,它的症狀往往和精神因素密切相關,所以像胃腸神官能症之類,就不是一般腸胃藥能夠奏效的……
喻卉並不願對醫生承認自己有什麼了不得的心理壓力,但卻饒有興致地聽著他的長篇大論,並真心地道了謝。至於去不去看心理門診,她覺得還得想想。
自己的心理問題,豈是什麼心理門診能解決的?
從醫院出來,正是下班的高峰時期,等她從走走停停的公交車下來時,黑沉沉的暮簾已高高地垂在了眼前。而那些煊煊烈烈的燈火,很快又將這幅巨大的黑幔燭照成一條珠光寶氣的長裙。
喻卉家原本是市中心難得的一塊風水寶地。小區兩頭都是鬧市,自己卻深藏於一條老樹森森、曲徑通幽的古巷中。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巷子的沿街人家幾乎都變成了店麵。起先是飯館、賣場多,後來是浴場、足療多,現在則簡直成了令人惡心的紅燈區。那一家緊挨一家、多達幾十家的所謂洗頭房,活像妖冶的蕩婦般,一到晚上就擠眉弄眼且肆無忌憚地向路人賣弄著風騷。
喻卉目不邪視,匆匆向家裏走去。不料一抬頭,意外地發現小區門邊那家小賣部居然也改換了門庭,變成又一家洗頭房。天還不算晚,它卻已早早地亮起了曖昧的紅燈。粉色的紗簾後,一個袒胸露背的小姐雙腿巴叉著,正往腳趾上塗指甲油。另外兩個則坐在半掩的玻璃門後向外張望,一見男人過就噓哩噓哩吹口哨,露骨地招呼他們“來玩玩嘛”——居然就有兩個男人湊過去跟她們搭訕……
喻卉厭惡地掉過頭來,卻見兩個小區保安正逞著脖子饒有興味地看著那一幕。她不禁氣不打一處來:看這幫狗男人!洗頭房都開到小區門邊來了,你們非但不管,還饞得那樣!轉念再一想,不就是因為有這幫色性不改的狗男人,洗頭房才這麼紅火嗎?男人,真他媽沒一個好東西嗬!
元銘的影子突然在她眼前一閃,一個莫明其妙的響嗝也衝口而出,還帶出一股又苦又澀的酸水。她習慣性地捂住胃部,心又莫名地沉重起來。
進了家門,喻卉的眉頭也無法舒展。屋裏黑糊糊的,居然還沒開燈。空氣裏彌漫著難聞的煙味。鍾點工修英正手忙腳亂地洗著茶杯和煙缸。女兒則像條孤獨的小狗般蜷在沙發裏,雙眼迷茫地望著窗外的天空發呆。喻卉打開燈,心疼地抱起女兒,不高興地責問修英家裏來什麼人了?她以為是修英趁家裏沒人在招待親朋。誰知修英說是元銘領了幾個同事來家喝茶談事,頭腳才一起出去吃飯了。她又問都是些什麼人,修英說來的是兩男一女,那女的好像叫什麼洪楓。
又是她?喻卉脫口露出了不快。那個久已埋伏在心底的鬱結又像把錐子一樣狠狠地紮了她一下。更令她惱怒的是,修英還說了這麼個細節:幾個人出去片刻後,元銘和洪楓又回來了一趟,說是洪楓的手機拉下了。莫非他們玩花樣甩掉旁人,單獨去吃飯了?不可能,不可能,喻卉在心裏駁斥著自己。洪楓比元銘大好幾歲呢,長得姿色平平,又離過婚,還抽煙!元銘總不見得會看得上這號人吧?
但是,世上可沒有絕對的事嗬?何況這洪楓可不是吃素的嗬!
她這麼想並非空穴來風。她和洪楓、元銘原來都是一個業務部的,彼此很熟悉,也處得不錯。後來市公司把元銘、洪楓還有另外一個副主任一起調了去。現在元銘成了副處長,洪楓就在他手下當科長。起先喻卉也僅僅是對自己的原地踏步有些隱隱的失落感。對元銘和自己差距的擴大並不擔憂。對他和洪楓間會發生些什麼事情則更是連夢都沒做過。之所以會猜疑起他們來,原因有二。根本原因是在那隻不翼而飛的套子上。
元銘調到市公司後,工作突然忙多了,應酬也日漸頻繁,經常早出晚歸,還常常喝得一身酒氣,回家來不是吐就是倒頭就睡。喻卉漸漸有所不滿,丈夫能升職,當然是好事。問題是這又給自己帶來什麼真正的好處呢?自己工作也很忙,收入、職位、前途等一無改觀。生活節奏卻一下子好像亂了套,起碼,照顧孩子等雜亂事情大多落在了自己身上,而且,兩人相處的時間明顯少了,連做愛也有一搭沒一搭的了。長此下去,算個什麼事嘛?
這也罷了。有回喻卉到下麵縣裏開了幾天會,回來那天剛好元銘沒應酬,倆口子推著女兒熱熱乎乎地上了趟館子。不料回家後想親熱時,一個意外的細節卻像一盆兜頭涼水,把渾身灼燙的喻卉澆了個心灰意冷:她發現安全套少了一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