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1 / 3)

白天的戲場空空蕩蕩,魏青蕪躺在台後樓上的那間鬥室裏,想:原來、那些外人看來如此熱鬧喧赫的戲劇名角兒,平日的生活也是如此寂寞的。——要在寂寞中攢多少的情懷才會有台上的那精彩一瞬呢?而這是一個多麼錯亂的生呀,他們為什麼要他在台上扮一個女兒呢?她為什麼又要在台下那大戲場裏一意扮成一個男人呢?她的腦中一片清醒一片悲涼。

牆上頗有汙跡,但這小室收拾得極為簡淨,簡直看不出是一個戲子的住所,床頭有一本戲文腳本,裏麵記的戲文頗多,那冊子封麵上卻提了三個字,筆意清撥,想來就是他題的:‘隙中駒’。——魏青蕪似是在哪裏看過這三個字,想了想,才想起‘白駒過隙’這一句成語,那是比喻時間的溜走就象匹雪白的馬兒飛快地穿過所有時空的縫隙吧?看到那三個字,魏青蕪不由就感慨良多,她也是和他一樣在這如駒過隙的時空裏短暫的生著,又何者為戲、何者為生?魏青蕪忽想起他手裏托著自己易容時用的那粒喉核的那一刻的樣子,他該已知道自己本是個女子了吧?但就是這番變化也沒讓他有什麼驚容。也許,他串的戲文本多,把人世間這些翻覆變幻早看慣了,也看淡了。

她摸摸肩上裹紮的淨布,傷處雖痛,卻有一種溫柔的感覺。她想著他台上翹如蘭花、台下靜似古筆的手指,心中的滋味隻覺得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二十五郎在窗前靜靜地坐著,見她醒來,他也沒有出聲。他也沒問她的傷勢來曆,自坐在一邊靜靜地看護。不知怎麼,每次一見到這個唱戲的人,她就有一種安詳寧靜的感受。——戲中俱是夢,夢外才是真,那些荒林苦鬥、家門使命、脂硯刺殺、秘聞私隱……,不知怎麼,那麼嚴肅重要的一切在這小樓裏仿佛都不過是南柯一夢;而隻有這晨光下徹,坐在窗前的他與臥在床上的她,這一切似乎才是人生中真的一刻。

這一天是國忌,不能唱戲,偷來的浮生半日閑。樓外忽有衣袂掠風的聲音,魏青蕪一驚,二十五郎就下了樓,魏青蕪放心不下,躺了一刻,也就跟到了後台上。她就著幕布的縫隙朝前台望,卻見二十五郎似也知道她的仇家要來了,卻並不驚慌。他一個人在空空的戲台上念道:“《霸王》、《起解》。”

這是兩出戲名,前一出唱的是項羽,後一出則是後來流傳極廣的蘇三。魏青蕪不由愣了愣,不知他要做什麼。卻見二十五郎在台上著著平常的衣衫,倒是一副好小生的模樣,接著他就開口唱了起來,他唱的角色卻並不是小生,而是戲文中有名的黑頭:西楚霸王。魏青蕪一愕,萬萬沒想到二十五郎如此多才多能,原來他不止是能唱旦角兒的,還能唱一個旦角兒萬難唱好的黑頭。照說他唱起楚霸王未免顯得身量過瘦了,哪想他一抬手、一揚眉,倒別有一種壯烈悲慨的氣勢。戲園門口這時已闖進了幾個人,二十五郎卻理也不理,才唱到“……俺破釜沉舟方演罷,沒想到烏江江頭風雨刮。想人生萬般皆虛化,縱是你力能扛鼎,怎當得無常偏差……”

台下闖進的人俱是江湖人物,有一個漢子就待對台上的二十五郎喝問,內中有一個老者卻似被他精彩戲文迷住了,一揮手,叫那漢子止了聲。隻見二十五郎在台上一轉身,卻已換了一付神情,開口道:“……玉堂春光無限好,怎當得、春已殘破人將老。帶鎖披枷誰能料?也是我前生命裏多孽報……”魏青蕪一愕,但她已看出這幾句分明唱的不再是那西楚霸王了,二十五郎幾句間已又轉到了本色旦角,唱的是帶枷起解的蘇三。台下那老者一愣,他想是看慣戲文的,才見他把一個霸王唱得意氣凜凜,哪想到他一轉頭卻唱起蘇三來了。卻見二十五郎一身平常衣著,就這麼練戲似的一時蘇三、一時項羽,兜兜轉轉、雜亂錯陳,卻把兩出戲文串在一路唱了,台下那老者看花了眼,口裏隻道:“亂來、亂來,卻好看、好看。”

跟著他那幾個漢子也有愛看戲文的,一個個也張目結舌,不知道這到底算是哪一出了。魏青蕪愕了一會兒,才猛然而悟,眼中忽一紅,才明白二十五郎的意思。——原來他已料到台下要追來的就是自己的仇家,他沒別的辦法攔阻,卻想起了平時最擅的戲文來,這個文弱少年要憑自己歌喉身段,擾亂敵心,為自己阻他們一阻。

台下卻隻見二十五郎扮的角兒瞬息百變,把那些聽的人都禁住了。魏青蕪本該趁此時溜走,卻又怕自己一走,會給這少年留下禍患。想他一個不解武技之人都肯這般潑膽相助自己這麼一個萍水之交,腳步也就再也挪它不動。門口忽傳來一個老婦的聲音,隻聽她道:“我昨晚明明見那‘脂硯齋’的那小子就消失在這一帶,怎麼搜了三兩個時辰卻還找他不到?”

她的聲音本來難聽,加上語氣焦躁,聽來竟象老鴰叫一般。轉眼就見那老婦已衝進戲園,身邊跟了一個更老的老頭子。那老頭子低眉順眼,似是對那老婦頗為服膺一般。魏青蕪心中一動,身子猛地打了一個激靈,似已猜到了那老婦是誰。隻見那老婦進了場中,看了那聽戲的老者一眼,咦了一聲道:“怎麼,這老兒竟象是中都開封的於三呀,怎麼,他老頭兒閑著沒事兒也逛到楊州來了?”

她身邊的老頭已低眉順眼的道:“娘,不錯,他就是‘太平拳’於破五。娘忘了他可是洛陽金傲林拜把的兄弟來著?”

他一聲‘娘’把那先來的幾個老者身邊的幾個大漢就說得笑了起來——沒想這麼個老頭子還有這麼潑凶的一個娘!於破五卻麵色凝肅,魏青蕪也笑不出,那老頭兒這一字稱呼分明已證實了她的猜想:原來這兩人果然就是盛傳江湖的“鬼子魔母”——鬼子穀無用、魔母張三丈!他們是魔教中人,怎麼、脂硯齋連魔教也得罪了嗎?聽口氣確是來搜羅自己的。看來脂硯齋這些年也真惹下了好多不好惹、不能惹的人物在。而至於那‘於三’則家居中都開封,他也就是“太平拳”一門的門主了。他與世居洛陽城據傳六年前死在‘脂硯齋’刺殺之下的金傲林俱都藝出少林,他二人也是少林俗家弟子中的翹楚,據說兩人乃是八拜之交,看來也是衝著自己來的了。隻聽那魔母張三丈嘎嘎而笑道:“我就說,昨晚那城東外小樹林外象不隻咱們兩個,看來有心人多著了,隻是礙著‘花飛蝶舞、鷹鶴雙殺’的麵子不好出手。嗬嗬,於老頭兒,你也老大不小了,放著正經事不幹,在這兒被戲文迷住了嗎?”

於破五臉一紅。‘魔母’張三丈說著,就已一竄就竄上了台,開聲喝道:“我說那戲子,你有見過一個肩上插了根峨嵋刺的受了傷的小子來過你們戲園兒?”

二十五郎搖了搖頭,頓了下,似也覺不知怎麼答話,繼續串他的戲文。那魔母意似不信,盯著他眼望去,卻隻見他平靜如常,臉上神情似已完全沉浸到了他的戲裏。魏青蕪心知這些人自己就是未受傷時來上一個自己怕也應付不來,心裏替二十五郎惶恐,她一時不知往哪裏躲,一轉眼看到了個戲箱,一掀蓋,人已藏身其中。那魔母想來已信了二十五郎的話,但心有不甘,一竄竄到了後台,她心思本粗,樓上樓下大致搜了下,怒道:“沒有”,更不多說一聲,拉了她的鬼子就向大門外躍走,口裏道:“奶奶的,死小廝,躲到哪裏去了?捉到了你,不讓你嚐嚐我的‘九鬼啖生魂’,我這魔母的名字從此就倒著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