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台問,什麼事?如此要緊。
於曼麗抬頭看他,輕輕地說:“今日密電,上峰指示,清除汪偽政府要員明樓,由你親自執行任務。”
雷霆重擊,晴空霹靂!
明台的心裏怦怦直跳,驚得幾乎連呼吸聲都減弱了,那簡簡單單一句話,猶如半空裏劈下天雷來,明台直感覺自己腳下的泥土開裂,自己直墜下萬丈深淵,眼前一片昏黑。
他有些站不穩。
於曼麗趕緊扶他坐下。
於曼麗從口袋裏掏出刺激性極強的一種外國牌子香煙,取了一支,叼在嘴裏,打燃打火機,點燃香煙,替他先吸一口,然後,把點燃的香煙塞進明台的嘴裏。
明台吸了一口煙,太嗆,他的手哆哆嗦嗦的夾住香煙,他需要控製好情緒。
“你在飛機上,搶槍自殺的時候,都沒哆嗦過。”於曼麗悠悠地靠著他的肩膀,緩緩地依著他的身子梭下來,直接坐在翠綠的草地上,曲著腿,自己也點燃一支煙。
“怎麼一樣呢。”明台歎了口氣。“太不近人情。”
“怎麼,你覺得軍統局有人情味嗎?”於曼麗坐在他的膝下,仰著臉,看他,對他說:“我們逃吧。”
明台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很久沒有跟於曼麗這樣剖心剖肺的對話了。
“我們逃吧。”於曼麗有些激動。“我們手上有現金,足夠我們逃亡的路費,我們去香港、去法國、去美國。哪裏可以藏得住我們,我們就去哪裏,我們改名換姓,重新做人。我能吃苦,不怕吃苦。我願意跟著你去任何地方!哪怕是地獄!就算眼前是萬丈深淵,你叫我先跳下去,我也會跳下去等你。”
她太衝動,太語無倫次,太真情流露。認真懇求的表情令明台感動中有些驚疑。這不像平時的於曼麗。
“我要騙你呢?你也跳?”
“跳!你騙我,我也認了。”
“你瘋了!”明台大口地吸著煙。
於曼麗的眼眶裏滾動著淚花,她嘴裏的煙落了地,煙頭燙在她的旗袍上,她看著那微弱的火心苗子,她快堅持不住了,她感覺自己的情感已經奔到了斷頭崖上。
“我如果要逃,是因為我無法執行上級的命令,我不能開槍打死我大哥。你為什麼要逃?你沒理由!你完全可以——”
“我愛你!”
明台啞了。
“我愛你!我知道自己是什麼人,所以,我愛得很辛苦!我很無恥卑賤哀怨隱忍的愛著一個我根本不配愛的人!我愛的很慘是因為我知道結局!”
明台內心被激蕩,被震撼,被感動,被一種莫名的悲哀所纏繞。
他坐著。
她跪著。
他其實心裏有數。
正因為有數,他才感覺自己對於曼麗殘忍。
自己從來沒有對她動過心嗎?一定動過心,她這麼美,這麼可憐,這麼淒慘,這麼楚楚動人。
可是,自己並不愛她。
自己是厭惡她的過去嗎?
明台心裏亂成萬縷絲麻。
於曼麗哭了。
她讀懂了明台眼神裏的含意,她太懂男人了。她卑賤不堪的內心,一戳即破。她仿佛把明台的七筋八脈都摸得透透的。他太殘忍,關鍵是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殘忍。
這對於曼麗來說,才是最大的“殘忍”。
因為從一開始,他就沒想過要跟她在一起。
她哭得天崩地裂。
明台不能製止。此時此刻,於曼麗不再是他的屬下,不再是他的生死搭檔,不再是他的什麼同事、朋友、同學。
她就是一個可憐的女人。
因為她真的愛上了自己。
所謂,我不殺伯仁,伯仁為我而死!明台想哭,也沒地哭去。
明台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大“難題”。
突如其來的“密殺令”,簡直把明台的心給鑷住了。他百思不得其解。素來果決剛斷的明台,麵對手足親情,陷入一片困頓之中。他一直認為明樓絕對不是漢奸。明樓如果真的是漢奸,明鏡會置之不理嗎?明鏡是什麼心氣?
如果明樓是重慶政府的臥底,沒理由他的上司要下暗殺令啊?那麼,還有一種可能,明樓和明鏡是一路人。
如果明樓是中共特科的臥底呢?
他忽然想到了程錦雲。
他迫切地想見到程錦雲,他想核實自己的觀點。
他想到了蘇醫生的診所。
雖然明台沒有走幾條街,但是,他心事重重就像走了有十多裏的路。蘇醫生的診所是一座德國式的小別墅,房間裏燈光溫暖,窗子裏閃動著花香鬢影,一屋子的吳儂軟語,幾雙玉手來回搓著麻將,稀裏嘩啦的響。
“蘇太太,你牌打的真是太好了。簡直可以出去打比賽了。”
幾個太太說笑著。
“噯,運氣,手氣好而已。”蘇太太摸著牌。
門鈴響了,傭人出來給明台開門。
明台走進來,先給蘇太太點頭示意,算是行禮。他說:“蘇太太您好。”蘇太太摸著牌,一回眸,歡喜地說:“喲,明姑爺來了。”蘇太太站起來招呼客人。
明姑爺?似乎是很奇怪的一個稱呼。
明台一愣,立即明白過來,有些羞澀,其實他心底是歡喜這種詼諧的稱呼,但是,表現出來的確是難為情。
“您坐,您坐。您不用招呼我。我是正好路過,我以為我大姐在。”這是明台登門,極好的借口。
“你大姐前些日子來過,好像這兩天她工廠裏有要緊事,忙去了。”蘇太太坐著朝明台揮揮手,明台聰慧,直接走過去,那意思是替蘇太太看著牌,他還真的站在蘇太太身邊,替蘇太太打出一張牌去。鄰座的太太瞧著明台,問:“他就是明鏡的小弟吧?”
明台規規矩矩的應聲說:“是。”
“真是一表人才。我說呢,你那表妹怎麼就嫌棄我家二叔呢?原來,有明少在呢。”
蘇太太聽了很得意,說:“這叫姻緣本是前生定,他們五百年前約好的。”她轉過頭,笑眯眯地對明台說:“你不白來。錦雲在樓上看書呢,快去吧。早知道你是投石問路。”
明台臉紅,直起身來,有禮貌的跟各位太太致意,表示自己上樓去看“未婚妻”了。
明台沿著白色的樓梯及扶手走上二樓,二樓走廊上亮著微弱的壁燈,顏色也是白的,書房門也是白的,虛掩著,明台看見錦雲坐在一個白色的椅子上看書,書房的燈光是粉紅色的。
明台敲了敲門。喊了聲:“錦雲。”
程錦雲一回眸看見明台,先是一愣,後是一笑。
“請進。”她說。
明台走進書房,錦雲放下手中厚厚的書。
“我特意來找你。”明台說完這句,隨手將書房反鎖了。錦雲見他神態嚴肅,進門反鎖,想必有什麼大事要發生,所以,她也很警覺地走到窗前,看了看樓下的行人。
“出了什麼事?”她站在窗前問。
明台也站到了窗前,說:“我想讓你幫我確定一個人的身份。”
“誰?”
“我大哥明樓。”
“你在懷疑什麼?”
“我懷疑他是你們的人。”
“你大哥,是共產黨?”
“不是嗎?”
“我直覺不是。”
“你從未見過他。”
“不,我見過他,他曾經來過表姐夫的診所,不過,隻是碰麵而已,並未交談。”程錦雲打開書櫃,取出兩張報紙,上麵都是新政府發布的新金融政策,還有明樓與周佛海的照片。
“你研究過他?”明台很詫異。
“對。”
“為什麼?”
“知己知彼。”
明台頓時陷入一種絕望的境地。錦雲這句話等於在暗示自己,明樓根本不可能是共產黨。否則,她研究明樓做什麼?
“剛才,你說直覺。”明台猶抱有一絲希望。“你直覺認為他是什麼人?”
“聽真話?”
“真話。”
“他應該是介於重慶和周佛海之間的橋梁。若以黑白來論,你大哥應該是灰色。”
明台終於死了心。
他想,不管明樓是什麼色,他確定明樓不是紅色。這個結論,對於明台來說,等於走進一個死胡同。
軍令如山,如何違抗?
他想到了明鏡,也許這個時候,唯一能夠幫到自己的就是深藏不露的大姐。他看著錦雲,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錦雲問。
“你以前曾經用過的皮箱。”
“什麼皮箱?哪一個皮箱?”
“櫻花——”明台低聲提示。
“哦,那箱子很精致。你認識那箱子?”錦雲的目光炯炯。“你是認識箱子?還是認識箱子的主人?”
明台從她眼神裏讀出了一絲猶疑,她好奇。明台馬上得出一個結論,錦雲絕對不知道明鏡的身份,正如明鏡也不了解錦雲。她們不在一條線。
“不認識。”明台微笑著否認。“我隻是覺得那箱子很適合你,當日扔了,很可惜。我想要是有相仿的,替你買一個。”
明台心裏想著,既然她們互不相識,就絕不能在錦雲麵前暴露明鏡的身份。錦雲跟自己一樣,每天在刀尖上走著,若有一著不慎,落入陷阱,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錦雲心裏想著,他倒留心自己的一舉一動,身旁一草一木,動機何在?單純是愛慕自己嗎?還是,有什麼目的在試探自己呢?
錦雲的心繃起來。
明台的心又動起來。他想錦雲是烈性女子,怎麼自己會想到她一旦陷入敵手,就當變節投敵呢?恨不得,掌自己的嘴。
兩人沉靜了片刻,明台說,天不早了,自己還有棘手的事情要處理,向錦雲告辭。錦雲問他。“需要我幫忙嗎?”
明台沉澱了一下,說:“你這裏有瀉藥嗎?”
錦雲說:“有。”她也不問他做什麼用,直接說:“跟我來。”
錦雲把明台帶進一個格子間,是一個藥品小庫房。錦雲給了他幾顆藥,告訴他,一種是瀉藥,還有一種是藥效極好的催眠藥。她說:“如果,你是想絆住一個人,替你爭取時間,用催眠藥最好。”
錦雲如此善解人意,明台的臉上多了一分安慰之色,他低聲說:“等我過了這一關,我們就正式訂婚吧。”
錦雲微笑,不點頭也不否認,她幽幽地說了一句:“等你過了這一關,幹脆就投誠吧。我們共產黨優待俘虜。”
明台不防她在此擺自己一道。她這就忙著要江山一統了。他有些不悅,說:“女人善工心計,就不可愛了。”
錦雲答:“不善工心計,如何降伏你明少?”
“女人為什麼不肯臣服呢?總是想著降伏丈夫。有什麼好處?”
“好處是互相製衡。”
“大家政見不同私誼在。”明台把藥丸放好,說了聲:“謝了,改日再見。”
錦雲主動送明台下樓,蘇太太等人少不得又打趣了一場。明台麵對這些長輩總是一副難為情的樣子,倒是錦雲大方有儀,替他抵擋了許多俏皮話。
明台走出蘇家別墅的時候,得出了一個全新的結論。明樓依舊有可能是共產黨。因為,通過董岩開明鏡保險箱來判斷,明鏡肯定是共產黨。而程錦雲對此不知情。那麼同理,明樓也是共產黨,他跟明鏡是一條線,所以,錦雲依舊不知情。
否則,他很難解釋以明鏡的烈性能夠容忍明樓投靠汪偽,而無一句責難。
明台的腦海裏,一幕一幕閃回,明鏡的皮箱,轉手黎叔、再轉手錦雲,明鏡的保險箱,由董岩開啟,董岩是“櫻花號”列車員車廂負責安檢的小頭目,位置特殊,應該是汪偽上層安插進去的,除了明樓還有誰?加上阿誠的緊急報訊,要自己替董岩解圍,解除明鏡的危機。
每一個事件看似獨立,卻都相互關聯,仿佛一個共振的磁場。
他終於想通了,他們都在一條線上。驚心動魄的每一個瞬間都來自他們長期的醞釀與籌劃,贏得一擊即中。
明台走在林蔭小道上,看到一條分岔口。他掏出香煙來,點燃一支煙,靈光一閃。得出另一個結論。
明樓就是自己未曾謀麵的上峰。
他就是軍統局的人,他與明鏡在搞“合作”,就像自己和錦雲。
他自己下達刺殺命令,他一定另有打算。為什麼軍統局要安排弟弟去殺哥哥,那是因為買一個雙保險,萬一真的出了紕漏,兄弟相殘,弟弟的槍一定會走火。
明台刺明樓,就是一場“秀”。
明台心想,明樓把自己看成什麼了?小孩子嗎?明台從來自視甚高,居然被大哥如此輕視,好啊,管你姓國姓共,小弟奉陪到底,“秀”一場給你好好看看。
明台回手就把錦雲給自己的藥丸給拋到路邊草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