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是唐詩中的名篇,幾乎所有選本都選了它。但我看了若幹種注本和今譯,都未涉及全詩的時間性,即作者寫此詩是什麼時間開始落筆,寫到什麼時候為止,具體地說,武判官究竟是什麼時候動身上路的。此問題看似瑣細,卻至關重要,故不憚一陳鄙見。
全詩開頭四句說:“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說“忽如一夜春風來”,顯然是夜半下了大雪,到天明時才發現這場雪已鋪天蓋地了,則作者此詩當是從一天的早晨寫起。接下來四句:“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所謂“裘不暖”和“衾薄”,也正是清晨時候的感受。接下來寫將軍都護都要上崗值勤,而天寒地凍,大雪增加了凜冽威力,因此弓也拉不開,鐵甲更使全身寒透,簡直穿不住了。然後再寫:“瀚海闌幹百丈冰,愁雲慘淡萬裏凝;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說明在天寒地凍的晝間設宴為武判官餞行;而在酒闌人散之際,已是“暮雪下轅門”,自黃昏很快就要入夜了。
這裏就有個問題了。從天山以外的輪台城東門回往長安,“輪台”約在今新疆米泉縣境,長途跋涉,大漠荒無人煙,肯定不會走夜路。所以我個人認為,最末四句:“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乃是作者想象之詞,寫的是次日清晨駐守輪台的大小官員出東門送武判官上路,而全詩則是在酒席筵前即已寫成,故預寫次晨送行情狀。正因前一日下了整天的大雪,當武判官上路時也必然馬踏積雪而前行,故一到山回路轉,行人從送行者眼中消失,當然隻能見到“雪上空留馬行處”了。
總結我的意見是:岑參此詩是從某一天清晨寫起,寫到黃昏酒闌人散,然後預寫次日一早武判官動身時的情景;而非於“暮色下轅門”之後便出東門送行。蓋塞外遠行,是不可能冒著大風雪走夜路的。質之讀者,不知以為然否?
〔附記〕此文發表後,曾引起一位讀者撰文反駁。他引岑參《走馬川行》和《輪台歌》為證,認為在大漠中可以夜行。但那兩首寫的是夜行軍,與一般行旅不能相提並論。設想武判官自輪台出東門連夜趕路,即使不致因風雪迷路,他將走到什麼地方才能休息打尖呢?萬一走到天亮還到不了下一驛站,難道這一行人要超過二十四小時不吃不睡麼?揆情度理,仍以早行更近於生活現實也。1998年10月校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