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撰小文說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下者飄轉沉塘坳”的“沉”字應作“深”解;謂《奉先詠懷五百字》中“默思失業徒”的“失業”乃用《漢書·食貨誌》,指農民失去土地田畝。皆為識者所謬許。近又讀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其詩末二句“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子細看”,有的注本將詩中的“把”字講成現代漢語中的助動詞,這恐怕不對。李白詩:“手把芙蓉朝玉京。”蘇軾詞:“把酒問青天。”“把”字皆握、持、執之義,猶今語中的“拿著”、“舉著”。玩其詩意,蓋指重陽登高之際,人們都插茱萸於首或係茱萸囊於臂,王維詩“遍插茱萸少一人”可證。而杜甫本人則感時嗟老,於篇末設想明年再聚會時自己未必還能健康地來參加,故未將茱萸插頭或係臂,卻拿在手中把玩不止,其感慨惆悵之意溢於言表。如解為隻在醉中仔細端詳那茱萸花,便感到詩味頓失了。
又如杜詩名篇《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的前四句雲:“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時人每不得其解。門人沈玉成君,生前曾為我轉述錢書先生的講法,竊以為最為貼切。意思說自己性喜作詩,最耽溺於出語驚人,故一詩寫就,總希望做到“語不驚人死不休”。但如今年紀大了,寫詩不過隨手成篇,漫不經心,“渾漫與”者,猶言簡直是信手敷衍對付而已,其意殆與前兩句相反。蓋謂現在人老了,寫詩有點隨隨便便,因此春天的花鳥也不必發愁擔心,怕被我刻畫得惟妙惟肖了。必如此解,上下始能連貫一氣。正由於自己寫詩已不如往日那麼嘔心瀝血,眼前有景也很難描繪盡致,因此才想到如果此時有像陶淵明和謝靈運那樣的詩歌聖手同我一起觀賞目前的奇觀妙景,則可以請他們寫詩,而不需自己費心了。此即篇末“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遊”二句的涵義。故我悟出一個道理,杜詩必須細讀,始能獲其確解,草草讀去,是很難體察出其精彩所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