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女在上海讀中學,暑期來北京度假。她想讀唐宋詞,便隨手把我架上的《唐宋詞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和《宋詞鑒賞詞典》(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拿來翻閱。讀到李煜的[虞美人]“雕闌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兩句,發現了問題,問我:“有人把‘朱顏改’講成作者顏色憔悴,不比當年;有人卻講成指當初在後宮伺候李煜的宮娥采女們都老了。究竟哪個對?”我的回答是:“你可以參考李煜另一首[浪淘沙]的結句:‘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南唐既亡,宮殿荒涼,後宮的男男女女,早已散去。李煜自顧不暇,哪有閑心去想到宮娥采女們是否都老了。而且這一首[虞美人]從頭到尾都是自抒胸臆,不會半路上扯到別人身上。”孫女同意我的見解,問題算是解決了。這使我聯想到建國前某大學一位教師講授此詞,把“朱顏改”講成雕闌玉砌上麵的紅漆剝落了,一時傳為笑柄。講成宮娥采女紅顏變老,似尚勝過那位把朱顏講成紅漆者一籌也。可見讀詞也並不易。
在對於詞的理解上,即使是專家、大師也有講得不盡合理的地方。如加拿大的葉嘉瑩教授應該說是詞學權威了,但她講溫庭筠的[更漏子],遼寧大學的李漢超先生就曾提出異議。葉氏講“花外漏聲迢遞”一句,認為“漏聲”不是更漏而是雨水從花上滴下來的聲音。漢超先生則以為,花上雨水集成珠,滴於花叢,隻能說“花上”或“花下”,而不能說“花外”。我是同意這個講法的,反覺得葉嘉瑩教授的理解近於穿鑿。其實這種事例也並不少。如蘇軾[水調歌頭]“照無眠”一句,或說泛指女性,或謂遙指其弟蘇轍,卻忽略了此詞本題有“歡飲達旦”一句,實指作者自己,真是舍近求遠。又如講蘇軾[念奴嬌]“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明明是作者在懷古,卻有好幾位專家把“故國神遊”講成周瑜的靈魂重遊故地。然則蘇軾不是“一貫道”就是“氣功師”,具有特異功能,可以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了。解詞而達到這樣水平,正如孔子所說,“予欲無言”!
199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