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舊體詩反映時代精神(1 / 1)

我從青年時代讀古典詩歌,就感到明代的詩是我國詩歌史上的低穀。近來翻閱了幾種近人新編的明詩選本,更加深加強了這一認識。當年聽吳晗先生講授中國通史,他強調明王朝是中國曆代封建王朝中最黑暗的時代,甚至比清末更腐敗。綜覽明詩,我以為可以證成吳晗師的這個觀點。撇開思想內容不談,就拿創造詩的意境來說,明朝人也始終沒有跳出唐宋詩人的窠臼,讀來使人感到“似曾相識”,了無新意。這裏姑且以不是“專業”詩人的於謙為例。於謙是明代名臣,外拒侵略者,內抗邪佞權臣,堪與南宋的嶽飛媲美。其詩亦較少沾染明人矯揉造作習氣。如《孤雲》絕句雲:“孤雲出岫本無心,頃刻翻成萬裏陰。大地蒼生被甘澤,成功依舊入山林。”金性堯先生釋此詩,更引作者《偶題三首》之一末二句雲:“白雲如解事,成雨便歸山。”並說《孤雲》一詩是“悟道之言”。這當然不錯。但於謙兩詩之意實早被王安石言之在先,安石《雨過偶書》雲:“沛然甘澤洗塵寰,南畝東郊共慰顏。地望歲功還物外,天將生意與人間。霽分星鬥風雷靜,涼入軒窗枕簟閑。誰似浮雲知進退,才成霖雨便歸山。”無論思想內容與詩歌本身的氣象意境,於謙詩皆未跳出王安石七律的範圍,當然深度才氣也顯得遜色。又如於謙詠桃花:“短牆不解遮春意,露出緋桃半樹花。”比起葉紹翁的“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也覺過於拙實。總之,明人詩之佳者,猶遜唐宋人一籌,況算不上佳作者乎?平心而論,明末詩作確多勝境,視前為佳,然已接近改朝換代,如跨明清兩代之詩人顧炎武、吳偉業、方文等,畢竟進入清王朝,已不能代表明朝的時代風貌了。

近20年來舊體詩頗興於時。然真見性情之作,多出於嬉笑怒罵,往往被人誤認作打油詩。其中代表人物當推聶紺弩為巨擘,其次則李荒蕪、楊憲益。蓋不平則鳴,寫雜文之不足,則以雜文之思想意境入詩,亦時代風氣使然也。楊近有《銀翹集》在香港出版,其書名蓋取自作者著名佚句“久無金屋藏嬌念,幸有銀翹解毒丸”中“銀翹”二字。即此已足見作者詩風之一斑矣。

199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