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有一題多首,如阮籍《詠懷》、李白《古風》、溫庭筠[菩薩蠻]之類,一望而知其非一時一地為一事而作,其排列次第先後往往無必然聯係。然亦有數詩為一組,或聯章之詞曲,其順序必不能隨意更改,如曹植《贈白馬王彪》、白居易[憶江南]三首,亦一望而知。至如太白此五詩及蘇軾[浣溪沙]《石潭謝雨道上作》五首,其次第實亦必不可先後移易。而選詩者或於一組之中擇其尤佳者一二首入選本,或隨意更易其次第,皆與作意不合。夫以一組詩詞之思想藝術成就而論,自有優劣之分,優者入選而稍遜者可以置之,此本無可非議;然就詩人創作之目的與作品之結構而言,則此種做法實不免貽人以割裂整體之譏。若此五詩,既不能移易其先後次第,更不宜憑讀者主觀愛惡而隨心取舍。請先讀原詩: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盡南天不見雲。日落長沙秋色遠,不知何處吊湘君。
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
洛陽才子謫湘川,元禮同舟月下仙。記得長安還欲笑,不知何處是西天?
洞庭湖西秋月輝,瀟湘江北早鴻飛。醉客滿船歌《白苧》,不知霜露入秋衣。
帝子瀟湘去不還,空餘秋草洞庭間。淡掃明湖開玉鏡,丹青畫出是君山。
前人評騭此五詩,固亦毀譽互見。如楊慎《升庵詩話》評第一首雲:“此詩之妙不待讚,前句雲‘不見’,後句雲‘不知’,讀之不覺其複。此二‘不’字決不可易。大抵盛唐大家正宗作詩,取其流暢,不似後人之拘拘耳。”而宋長白《柳亭詩話》則雲:“太白《洞庭》五絕,結句三用‘不知’二字,亦強弩之末也。”鄙意太白此五詩連用三“不知”字,確似信手而成,未盡斟酌之美。然崔顥《黃鶴樓》詩,一首中連用三“黃鶴”、兩“空”字、兩“去”字,讀之但覺氣勢磅礴,而不見其用字重複。況太白之“不知”分用於三首之中耶?升庵之評,雖僅就第一首言之,足以概此五詩,實為知言。且三“不知”之義亦不盡同也。第一首蓋自洞庭與長沙兩地引起聯想,故涉及“湘君”、“帝子”。而“吊湘君”之典,實淵源於屈原《九歌》,故詩中實隱隱有一屈原之形象在言筌之外,而為作者所懷念、所引為同調者也。此正與第五首首句相呼應。非獨“帝子”不返,即屈子亦長往矣。“不知何處吊湘君”者,猶言不知何處覓屈原也。不然,詩為遊洞庭而作,與長沙何幹!舊說或以為長沙在洞庭之南,詩言“日落長沙秋色遠”,方位殊不相合。其實第一詩首言“西望”,次言“南天”,第三句正綰合上兩句,“日落”應“西望”,“長沙”應“南天”,非言日落於長沙,而指於日落之際(“日落”二字應作一小頓),秋色一望無邊,雖天無纖雲,湖無煙障,而長沙竟無覓處,故下接言“不知何處吊湘君”也。其第三詩首言賈至,次言李曄,“月下仙”之出典,雖用《後漢書·郭太傳》郭與李膺同舟,眾人望之,以為神仙故事,實亦隱隱有一作者本人在言筌之外。夫賈至、李曄及太白本人,皆與長安有一段淵源,又皆遭讒毀貶謫而去國,追念昔遊,誠有足樂,故言“還欲笑”。然“欲笑”並非“已笑”,甚且欲強為歡笑而不能,實反語也,蓋亦反用桓譚《新論》聞長安樂則西向而笑之典也。夫三人俱為遷客,各有牢騷,此日不惟遠離長安,抑且並西天(即長安所在)在何處亦難望見。第一首之“不知何處”為緬思古人,第三首之末句則共嗟身世,似同而實不盡同也。至於第四首之末二句,“醉客滿船歌《白苧》,不知霜露入秋衣”,“滿船”乃形容歌聲充溢船中以見醉意,而非言舟中醉客充塞(賓主僅三人,似不得言“滿”),蓋賓主就醉而秋夜已深,故霜露侵衣而生寒。此“不知”與《赤壁賦》“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之“不知”同義,即“不覺”之謂,與上二“不知”初不相重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