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檢書的故事(1 / 1)

杜甫《夜宴左氏莊》詩:“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可見檢書翻書是要耗費時間的。而過去工具書不多,要查閱或核對資料,就須費時曠日地翻檢書籍。即使今天各種工具書多起來,仍難免翻檢之勞。這確是一件苦事。但一旦探得驪珠,亦自有一番樂趣。

記得遊國恩先生當年講過他親身經曆的一個故事。“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慣聽蔡中郎。”這是陸遊寫的一首絕句。可是有人說此詩乃劉克莊之作。遊老為了查明原詩作者究竟是誰,便親手一頁一頁地翻檢《後村大全集》,終於證實此詩確非劉後村所作,因為全集裏不載。這件事對我很有啟發,至少懂得了治學問應下苦工夫、笨工夫,而且必須有耐性。

半個多世紀以前,先父玉如公授卞僧慧先生作詩之法。僧慧先生向先父請教:“‘老耄師丹渾忘事,少年燭武不如人。’是何人所作詩句?”先父僅據《佩文韻府》,告以是放翁所作。事隔多年,我讀書稍多,知道《佩文韻府》引文經常失誤,便手檢《劍南詩稿》,從頭到尾一頁頁翻遍,終未見此二句。1978年讀宋庠《元憲集》,始知此二句應作“老去師丹多忘事,少來之武不如人”,題曰《寄子京》(“子京”是宋祁字)。因知此二句乃為庠作而非陸遊之詩,則確無可疑者。又,翟灝《通俗編》以“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言人無二三”為陸遊詩句,我亦費盡心力翻檢過,後來才知道這是南宋方嶽詩句,見於《秋崖小稿》。從上述幾件事來看,“第二手材料”倘不親自檢核,便易出現“硬傷”。翻檢圖籍雖不免有事倍功半之勞,但到底不致為工具書所誤導,畢竟是值得的。

至於受“先入為主”影響而誤走彎路,我也有過反麵經驗。清人尤侗有《答黃九煙小箋》,中有一節斷句極難,其文雲:“至於不敢說可不敢說非常不敢說,則其人為何如人哉!”上句或斷為“至於不敢,說可不敢,說非常不敢”,則贅一“說”字無著落;或斷為“至於不敢說,可不敢說,非常不敢說”,亦近滑稽。近時文章選本,大抵據丁福保醫學書局線裝排印本《尤西堂尺牘》所斷句,讀為“不敢說可,不敢說非,常不敢說”,看上去似較正確。後因讀雜書,知此是用五代時避馮道名諱的典故,但苦於不知出處。我為此也曾遍檢各種類書,卻毫無所獲。60年代曾向一位我夙所敬佩的老師請教,問是否可查曾《類說》?老師隨口答了一句:“恐怕未必有吧。”我乃深信不疑。多少年來翻了不知多少工具書,獨未檢《類說》。直到1996年,拜托程毅中兄代覓此典出處,他竟在《類說》卷四十九引《籍川笑林》的一段文字中找到了原始材料。今照錄如下:

五代時,馮瀛王門客講《道德經》,首章有“道可道,非常道”。客見“道”字是馮名,乃曰:“不敢說可不敢說,非常不敢說。”

通過這件事,我深深體會到“先入為主”的誤人。當然,我過分相信老師的話確是犯了“先入為主”的毛病,但也怪我的手太懶。如果不心存僥幸,當時取《類說》而檢之,則此典出處可以早知道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