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的青年女性愛好戲曲的相對來說恐怕為數不多了,而在半個多世紀以前,無論“大家閨秀”或“交際明星”,喜愛京戲和昆曲的卻大有人在,不僅愛聽愛看,有些更愛粉墨登場。我們從文娛活動的潮流亦可覘一個時代的風尚。
1932年秋我定居古都不久,就開始了我的看戲生涯。但看票友演戲尤其是“名媛”登台奏技的次數卻不多。盡管如此,我還是看過一些的。當然,看這類演出多數是由於家長被邀請,自己跟著去觀光的。
當時名氣較高、年齡較大,而且後來終於“下海”的有陶默庵女士。陶是清末滿族官僚端方的女兒,先是玩兒票,後來就正式以演戲為職業了。她演戲的水平大抵還不差,可印象中其扮相似乎不很漂亮,聽說由於染上阿芙蓉癖的緣故。我看過她兩三場演出,已忘記是什麼戲了,隻記得當時盛傳的一段軼事。陶本人一向是自高身價的,每次演出,總要與名角同台。有一次她演《武家坡》的王寶釧,特邀馬連良扮薛平貴。馬先生在唱完“八月十五月光明”之後,青衣照例應接念:“住了,軍營之中連個燈亮都無有麼?”這時馬未等陶張口,便隨口問了一句:“昨天晚上打麻將手氣怎麼樣?”陶隻顧聽閑話,竟忘了道白,被台下喝了倒彩。一時傳為笑柄。到四十年代,又有一位想“下海”的女士與楊寶森合演《武家坡》,寶森在旦角唱完“我問他好來”之後接唱“他倒好”一句時,竟使一腔,把“好”字下麵墊了一個“哇”字,恰好侵占了旦角要在“眼”上接唱的板槽,結果那位女士因無經驗竟讓過這一“眼”,而在“板”上張口唱出了“再問他安寧”,也落了個倒彩。觀眾乃稱這兩件事為無獨有偶。這說明在舊社會,即使是“名媛”,想吃這碗戲飯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30年代還出現過一位雍女士,據說是一位德國混血女郎,也極愛票戲彩唱。最初海報隻寫雍女士,後來則寫作“雍竹君女士”。此人我曾看過一次,是先母被人邀請攜我同去的,演什麼戲已全不記得了。而當時在愛玩兒票的“名媛”行列中給人印象最深的乃是後來馳譽京津兩地的近雲館主。她是名門望族之女(著名美籍華裔楊令茀女士是她的姑母),又嫁到名門望族之家做少奶奶(她夫家姓周,與周叔、叔迦等老先生均為同族),而她卻酷愛演戲,這在當時還是冒著一定風險的。可是她的“藝齡”最長,直到1986年她病逝前還弦歌不輟,而她已是八十開外的老人了。她的小姑周銓庵女士,今亦七十七歲高齡,把大半生精力都獻給了昆曲事業,甚至比一位專業演員還要熱心。至今雖不能登台,還在授徒課藝。目前北京昆曲研習社中有些幾歲、十幾歲的娃娃,大抵相當於她的曾孫女了,隻要想學,這位老太太總是廢寢忘食地掰著手指頭一字一腔、一招一式地去諄諄教導。有一次銓庵要我為她的這些娃娃寫文章捧場,而我想到的卻是,為了振興京昆戲曲事業,真正該受表彰的倒是銓庵女士本人。這種不圖名不為利的高尚情操值得我們這些愛好藝術的內外行們認真學習。1950年初夏,銓庵和近雲館主在天津中國戲院同台義演《遊園驚夢》,姑嫂二人分扮杜麗娘和春香,並特邀薑妙香先生扮演柳夢梅。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日場,我到後台去看銓庵,並專誠到化妝室向正在扮戲的薑老請教。此情此景至今難忘。這是我第一次看銓庵的戲。1979年末,北京昆曲研習社恢複活動,在吉祥戲院舉行紀念演出,壓軸由銓庵彩唱昆曲《斷橋》,當時八十高齡的俞平伯先生和俞師母一同蒞場觀看,大軸由王金璐同誌演《挑滑車》。我和北大的林燾教授看完後都慨歎地說:“這大概真是一場紀念演出了。”從那次以後,我就再沒有看銓庵的戲。屈指算來,至今又複八年。我謹祝銓庵女士健康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