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以後,已無心力治專門學問。偶讀書報,一為遮目遣日,二為多少知道一點文壇動態和學術信息。但使人掃興煩心的時候並不少,即讀書時時遇到“攔路虎”是也。昔人謂讀書遇到生字僻典而不識不解為“攔路虎”,今則有異於是。我所說的“攔路虎”大體可分三類,今分別舉例以明之如下——
一曰錯別字。我自己的文章亦時時有之。不久前在《人民政協報》發表一篇拙文,是談古典文學中婦女形象的,文中引述了《詩·風·柏舟》裏一句詩:“之死矢靡它。”文章發表後,“矢”字不知因何錯成“撼”字。有的讀者還來信問我是否另有所本,我隻能向人表示歉意。有的名家寫長篇小說,把軍事學上的專業名詞“製高點”寫作“至高點”,意為最高的地點,雖不算無解,終有生造之嫌。就在這同一部作品中,“坦”、“袒”不分,並把“規避”寫成“歸避”。在其他作者的作品中類似情況也不一而足。讀書讀到這種地方,仿佛平川大道上突遇絆腳石,使人不得不在一個踉蹌之餘駐足停步。有時自己讀得非常“投入”(這說明作者的書寫得相當有吸引力),竟因一兩個錯別字而導致廢書不觀。我看這對於書的作者也是得不償失的。
二曰病句。如“凱旋歸來”、“不盡人意”之類至今總是掃不光、滅不絕。賢如梁曉聲,竟也寫出“則就……”這樣文白夾雜、重疊欠妥的句子,令人遺憾不止。
三曰“硬傷”。這樣的“攔路虎”最令人頭痛。劉心武把宋人詩句誤認為自己夢中所得,其實這類事並不值得大驚小怪。有一位知名度相當高的“聞人”(即非專業作家,我無以名之,故如此相稱,實無貶義)寫的散文,提到老畫家周懷民先生以所繪蘆葦相贈,畫上題了一首唐詩,即司空曙的《江村即事》是也,詩雲:“罷釣歸來不係船,江村月落正堪眠(文中所引作‘日落’,不知是周懷老筆誤,抑或文章作者誤引),縱然(原詩一本作‘總然’)一夜風吹去,隻在蘆花淺水邊。”而作者誤以為詩乃懷老自己所作,且加以詮解一番。這就使讀者感到“美中不足”了。
凡上述種種,在讀者讀書時誠然屬於遇到了“攔路虎”,而就作者來說,則與長期以來“語”、“文”分家和“古”、“今”隔絕有關。若幹年來,從中學語文到大專文科教材,往往有“語”無“文”,甚至連高考試題也“語”多“文”少;而作為作家,則恰恰相反,心目中隻有“文”(包括生活素材)而忽略了“語”,忘記了古往今來的文學家實際上都是語言大師。甚至作為研究人員,凡治現、當代文學者亦於古典文學視為可有可無,筆下出了訛謬,自己就先原諒自己,認為小事一樁,無足輕重。於是,在各色作品中出現別字病句,乃至“硬傷”,便屬於“司空見慣渾閑事”了。我想誠懇地奉勸我們當前中、青年作家一句,最好能在語言錘煉上多下點工夫。同時我也願響應王蒙同誌的號召,請作家們多向“學者化”方麵靠攏。這樣,我作為讀者,也就可以少遇到一些可怕的“攔路虎”了。